西安小说新力量朱妮娅迷池
刚刚来到这所大学时,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这所大学建在郊区,一大片坟岗把学校与尚有一息繁华喧闹的城市边缘隔开了,于是这里没有太多的噪音、太多的人文景观或其他干扰。这里是一个很安静很自然的地方。
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来接我入校的是一个和和气气的男生,他虽然有点瘦,可力气挺大,我的两个大箱子都是他拎着。我问他的姓名和电话,“这样我就可以找机会专门谢你了。”我笑着说。
“我叫李程,大三的,”他笑了笑继续说,“电话就不用问了,我就住你上铺。”
“啊?”
我听错了?要不然就是他在开玩笑。
“我们住在一起?”我咳了两声,结结巴巴的说,“我是女生嗳。”
李程笑了。我也只好尴尬的笑了,然后小心翼翼的问:“会不会是有和我重名的男生,所以你搞错了。”
“不会错的,你和我在一个宿舍,和我们同宿舍的还有两个大二的男生,一个叫果冻,一个叫方丈。你刚来这里,还不了解情况。”
原来这所学校是男女生混住的,上课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洗澡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对了,上厕所也在一起,”他补充道,“就是说,这所学校没有性别区分,任何事情都不分男女。”
我一时半会儿反应不上来,我是在做梦吗?
李程是我们宿舍的舍长,个子不算很高,人挺黑挺瘦的,但是很精神,是个既沉稳又自信的男生。果冻的真名我不知道,他们不说我也不问。果冻的名字和他本人真的很配。他眼睛很大很明亮,皮肤娇嫩白皙,连血管都看的清;他总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看见他就想起了喜之郎的水晶之恋,晶莹剔透,漂亮极了;他性格也像果冻,直爽、明白、有话藏不住,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而且总像个滑溜溜的果冻似的到处乱窜,谁也抓不住他,李程经常建议果冻改名叫做泥鳅。
方丈的相貌虽没有果冻俊美,但轮廓分明、线条粗犷,很有男子气概。方丈个子很高,快有一米九了吧,他是系篮球队的中锋,听说打的不错。
这三个男孩子都很友善。他们替我铺好了床,把行李搁上行李架,果冻替我领了脸盆、水壶等生活用具,还自告奋勇替我叠衣服。我笑了,他真像我弟弟,可他居然是我的学长呢。
方丈住在我对面,果冻在方丈的上铺,他们俩的床都很乱,扔满了CD、课本和许多游戏软件,看来他们是非常喜欢电脑的。李程大哥的床特别整洁,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连床帘都是绿色的。
“你的床帘好漂亮啊,”果冻一边替我挂床帘一边说,“我最喜欢史努比了。”
“那我送你吧,我还有一块呢。”我看见果冻没有挂床帘。
“真的?”果冻高兴的说,“太好了!我原先的那块被方丈的烟烧了个大洞,我一气之下就给扔了,正打算再买一块呢。哈哈哈,你真是我的福神。不过你要小心方丈噢,他是所有有帘子的人的衰神哦!他那根衰烟,走哪儿烧哪儿,千万别让他上你的床,不然你的床帘子就完蛋了。”
我脸一红,上我的床?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厕所在哪儿?”我问果冻。
“我带你去。”他蹦起来。我拉住他:“先别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上厕所呢,我的意思是,李程大哥告诉我,男女生是共用一个厕所的。”
“是呀,没关系啦,你慢慢就会习惯的。”他拉着我出去了。
这座宿舍楼是一号楼,约有75%的男生,也就是说平均每个宿舍里有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当然,并不那么绝对,我们对门的那个宿舍就是四个男生,隔壁有一间是三女一男。总之都是无规律搭配,是男是女全无所谓。
水房很大,早晨起床洗漱时这里是最热闹的。男生女生挤来挤去争水龙头,抱怨声、叫嚷声汇成一片。偶而还有因为某个男生把水开的太大溅到旁边的女生而引起的尖叫声、用拳头砸男生背的声音。有一个男生,是我们对门的,每天洗脸时必引吭高歌,此时他的舍友就会把一条水淋淋的毛巾摔在他的脖子上,有一次溅了我一身水,不过我很开心,觉得蛮好玩。
上厕所还是不太习惯,但实际情况还好,因为厕所是分成小间的,关上门就无所谓了。只是一推开门就看见几个对着小便池解手的男生,总是不适应。也许正像果冻所说的:“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洗澡,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来这儿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在琢磨:“既然厕所是分成小间的,那澡堂会不会也分成小间呢?更衣室又是什么样子呢?”我向果冻请教,他自以为是的说:“我陪你去洗吧。”
我们拎着澡筐来到澡堂,给看门的老大爷交了两块钱,往进走。前面是一道厚厚的门帘,揭开它走进去,我就会看到一个与我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场面。果冻告诉我更衣室就是一个大间,有很多放衣服的小柜子,与普通的澡堂无异。他很自然的掀开门帘,让我先进去。
许多男人的女人的肌体裸露在我面前。我之所以用“男人”和“女人”这两个词,是因为我感到他们脱去了学生装就不代表学生了。尽管他们是年轻人,可学生这种身份在这里荡然无存了。什么学生会主席、校园歌星、优秀团干乱七八糟的任何身份任何头衔都荡然无存。我只能看到身体,因为一丝不挂所以纯粹的彻底。他们、我们,就是男人和女人们。这里没有奖学金、三好学生证书和留级处分,这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身体。
他们——那些男生和女生——一边洗澡一边聊天,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聊到高兴处,女生还会轻轻的在男生的光脊梁上打一巴掌。我身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在替一个胖胖的女生解纹胸带子,我还听到了一声正儿八经的“谢谢”。
“丁丁,”果冻在最后一排柜子那儿叫我,“咱们把衣服搁这儿吧。今天人太多了,差点儿找不着柜子。”
我穿过了这些美丽的身体走到柜子前,果冻已经麻利的脱去了长衣长裤。我低下头解我的扣子,也许注视那些陌生人的身体我可以做到镇静自若,但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就很不习惯了。
“我先进了噢,一会儿你进来喊我。”果冻拎着澡筐一颠一颠的跑了。我望着他像一条白鳞的鱼闪入了那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那雾气中又是怎样的景象呢?
我脱去了最后一件织物,轻轻的合上柜子,再一次穿过许多年轻健康的生命,走进那片白茫茫中。
“今天澡堂人多吗?”方丈问我。
我和果冻一起甩了甩湿湿的头发,齐声说:“好多噢!”方丈抓起自己的运动衫闻了闻,无奈地说:“再多也得去洗了。”
“是啊,你都发臭了。”果冻一本正经的说。
“是啊,就跟你的泡菜缸一样。”方丈顶了一句。
我这才嗅出宿舍里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瞅瞅果冻,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喜欢吃泡菜,可是不怎么会做,所以,”他从床下拉出一个小坛子,“发霉了。”
我忍不住笑了,说:“我会做那种三天就可以泡好的泡菜。”“真的?”果冻的双眼闪闪发亮,“你真是我的福神!”
“等会儿洗完了衣服,咱们出去买点菜回来做好吗?”我建议。
“好!”果冻蹦了起来,蹦到我面前亲了一下我的鼻头,我一怔,随即又笑了:“干吗亲鼻头?”
“你的鼻子圆圆的,很好玩呀!”他抱着一盆脏衣服和洗衣粉出去了,“快点,我替你占个水龙头。”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我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搁在盆里,回头去找洗衣粉。方丈正在床上摸索着什么,忽然抬头问我:“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没事。”我答了一句。我不怎么和方丈说话,虽然他人很亲切,但是,他是帅哥,和帅哥在一起总是不自然。
“想不想家?”他吐着烟圈问我。
“还好。”
“你还挺坚强的。去年和我们同住的那个女生经常因为想家哭鼻子。”
“她换宿舍了?”
“不,她退学了。”
“……”
“她无法适应这儿的生活。我看你适应的蛮快的。”
我笑了笑,抱着脸盆出去了。
这是一首西班牙古曲,经“天籁之音”组合改编后演奏的,主音是吉他,伴有手鼓的配合。我渐渐进入了一个迷幻的境界,是沙漠,金黄色的沙漠,苍白的天空;远方是一支骆驼商队,领路的是一匹老骆驼,褐红色的皮毛,褐红色的眼睛;牵着这匹老骆驼的是位白头发的老者,古铜色的脸孔,古铜色的眼睛。骆驼队伍的最后,远远的跟着一个姑娘,乌黑的秀发直泻脚面。她跌跌撞撞的走着、绊着,摔倒了,再爬起来,继续走着,绊着。她仰起脖子唱歌,歌声回转于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又指引着队伍向前。起风了,黄沙漫天,风吹起姑娘的长发,越吹越长,直至缠绕天际,整个沙漠被乌黑的头发淹没了,姑娘的歌声依然回荡在上空,直冲云霄,直透大地。
在狂舞的黄沙与黑发之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屹立与高高的沙丘上。姑娘的黑发在他的身体上流连不舍,他的每一寸结实的肌肉上都留下了长发擦过的血痕,他转过身来,那张英俊的脸,是方丈!
“喂!”
我从迷梦中惊醒,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卸下耳机,定了定神,原来是方丈,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到我床上了。
“你刚才好象着了魔了,”方丈望着我,好深的一双眼睛,“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理我。”
“可能是耳机音量太大吧,我没听见你叫我。这首曲子好棒啊。”
“是吗?”他表示同意,“我也喜欢这种格调的曲子,让人联想起沙漠、骆驼、阿拉伯的宫殿。”他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再讨论艺术吧。”
方丈的眼睛有时会变成碧绿色的,这是我和他相处了一个月左右之后发现的。有时他会坐在窗口边的位子上发呆,用手撑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的远方。有一次我就坐在他对面,看着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晚霞是红彤彤的,映在他的眼睛里,就成了碧绿色。夕照的色彩愈来愈浓艳,我看到方丈的眼睛里放出了千万种闪亮的色彩,像无数道各色的彩线射向天空。一刹那间我有个想法:“也许是方丈眼睛里的光芒映在天边,才有了晚霞的吧。”
这三个男孩都不打呼噜,这是让我很欣慰的一点。我睡觉时最怕周围有声响,一点点动静都会搅得我难以入眠。他们还有个优点,就是不怕冷。所以到了冬天,当我觉得两床被子仍不够暖时,他们就会主动提供他们的薄被子给我。不过有一次不太走运,果冻晒被子时被某个恶作剧者泼了水,两床被子都盖不成了。李程大哥和方丈把他们的薄被给了果冻,问我是否能熬过一晚。我心里面怯怯的,嘴上却一口咬定没问题。
祸不单行,那天晚上寒流来了,侵袭了我们这所破破烂烂的宿舍楼。半夜两点左右,我冻醒了。宿舍里冷得像冰窖,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入睡,可就是睡不着,浑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在打哆嗦。这会儿可真羡慕他们三个,睡得那么香。
“丁丁。”是方丈的声音。
“啊?”我应了一声。难道他也冻得睡不着?
“是不是冻醒了?”我听见他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
“……”我冷的连说话都困难了。他趿上拖鞋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缩在被子里不动。他掀开我的床帘,说:“一起睡吧,我身上比较暖和。”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拉起被子和我躺在了一起。
方丈的身体暖和极了,像个大热水袋,我挨着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据果冻说那天夜里我居然打起了呼噜。
“可见你睡的很爽噢!”果冻挤眉弄眼,从早上一起床他就开始抱怨我吵着他了,一直到现在吃午饭,还叽叽咕咕个不停。
李程给我们的杯子里倒水,说:“早上那会我还纳闷,这方丈跑到哪儿去了,再一看,原来和丁丁睡一块儿了。哎,你们俩能挤得下一张床吗?”
“有点挤,”方丈笑着说,“我个子太大。如果是果冻和丁丁大概刚好能睡下。”
“好!那今天晚上我和丁丁睡。”果冻又在宿舍里蹦来蹦去。
我笑了:“小心我打呼噜吵死你。”
“哼,你敢打呼噜我就用方丈的袜子捂你嘴巴!”果冻双手叉腰,胸有成竹的说,随后又蹦到我面前,“你说好不好,咱们一起睡吧,我的体温也不比方丈差噢!”
李程漫不经心的跟了一句:“丁丁,果冻睡觉时爱流口水,别忘了给他嘴边垫块毛巾。”
“大哥!”果冻扑过去要抓李程,李程哈哈大笑,被果冻扑倒在床上。
这座宿舍楼没有暖气、空调或风扇。一间小屋子只有两张架子床、一张桌子和四个方凳,其余的,都没有。楼板很薄,隔音效果极差,当然,也不隔冷隔热,所以一到冬天就特别冷。
我和方丈同睡,果冻和李程并不觉得有什么。这所学校真的没有性别意识吗?
那天洗澡时我的确是被震撼了,被那种在蒸腾的水雾中显现的原始美震撼了。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胖瘦、高矮、美丑,都坦然面对别人和自己的身体,没有人会因为看到了异性的身体而暗自窃喜,也没有人会因为被异性看到而躲躲闪闪。男生和女生,边洗边聊天,有时还会哈哈大笑,也有男生和女生互相帮忙搓背,就像兄弟或姐妹。
澡堂子里那些身材健美的男生女生都是大三大四的,而相对比较不够好的是我们这些大一大二的新生。果冻告诉我,在这所无性别意识的学校里,所有的人都会一天天的变的健康漂亮,只要他(她)坦然面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只要他不存任何肮脏的念头。“所以,你看这所学校里最美的人是那些在这儿教了很多年书的老师,其次是研究生,再其次是大三大四的学生,”果冻向往的说,“有一天,我也会变的像他们一样。”
“你现在就很漂亮呀。”我说。
果冻摇了摇头,说:“你看那几个大四的学长,你注意到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几个大男孩正在用水冲洗身上的泡沫。我发现他们的眼神、笑容和一举一动都包含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和安详。果冻虽然也很漂亮,可他没有这种气质,相比较而言,他显得苍白、虚弱。
赛车在急速飞驰,霓虹灯闪烁的大道平铺如静止的水面。渐渐的,马路开始波动,像被微风吹拂的薄纱。赛车驰入隧道,隧道的墙壁也开始波动,仿佛要和路面流汇在一起。很快,赛车也融入了这种波动。
“你在想什么?”
我苏醒了。方丈的声音,还有他身体的热量——我躺在他的怀里。
“怎么回事?”我抓住他的手,“我为什么——怎么会突然——之前我在干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方丈轻轻的挣脱我的手,扶我坐起来,淡淡的说:“你刚才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我叫你可你不理我。我想你也许又陷入迷幻中了。”
“陷入迷幻?”第二次了。
方丈站起来,走到自己床前换鞋。他的背很宽,穿宽大的休闲装时会给人一种懒懒的感觉。“我下去打球了。”他走出门,悄无声息。
我们亲昵如姐妹,关心体贴如家人;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素未谋面,我们是男生女生有天壤之别。但我们用心去交流,不顾忌任何规矩束缚,这是我们的世界,它与我们从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背道而驰,可我们无怨无悔。
从那天在澡堂子里接受了这所学校给我的第一次美的震撼开始,从我转过身手撑着冰冷的冷水管道让果冻替我搓背开始,从那个寒冷的夜晚紧贴着方丈的身体取暖开始。我变的容易沉默,容易陷入迷幻当中了。方丈对此不感到惊讶,也许他们刚来时也是一样的吧。
很奇怪,每次我陷入迷幻——不管是在宿舍、在食堂、在操场、在教室,吃饭时、读书时、跑步时、洗澡时——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我从痴痴发愣中醒来,方丈总在我身边。他会漫不经心的说上几句话,然后离去。我很少抬头看他的眼睛,即使这样,每当他靠近我时,我的视野里就会出现无数团碧绿色的水雾,隐约透着光,似乎包了绿宝石在里面。
“你是北方人?”
方丈问我。
今天澡堂子里的人很少。现在是晚上八点,校园歌星大赛在联合教室举行,据说每年这个时候联合教室都是爆满的。
澡堂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我和方丈。
“你刚才问我什么?”我回过神来。
方丈笑了:“你又走神了。”
“对不起。”
“我刚才是问,你是北方人吗?”
“是啊,”我点点头,往毛巾上倒浴液,“为什么问这个?”
方丈伸手接过我递来的毛巾,在我背上擦着。“你的皮肤比较干燥。你不爱喝水,对吗?”
“不爱。”
“多喝水,对身体有好处。”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来。“你看,在澡堂子里这么潮湿温暖的地方,你的嘴唇还是干裂的。”
我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笑了。
有一个女孩,她有两个追求者,两个男孩都很优秀,都很爱她,女孩不知如何选择。于是,第一天晚上,她约了第一个男孩,在寒冷的月光下,她对他说:“我的嘴唇好干,快裂口子了。”第一个男孩立即跑到超市给她买了一管高档润唇膏,她笑了。第二天晚上,她约了第二个男孩,在寒冷的月光下,她对他说:“我的嘴唇好干,快裂口子了。”第二个男孩立即把她揽入怀中,深深一吻,她也笑了。
“丁丁。”
“啊?”我惊了一下。
“告诉我,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方丈替我洗了背,把毛巾搭在我的肩上。
我该怎样回答他呢?我自己也说不清,如果我能说的清,就不是迷幻了。无法解释,我甚至记不住我脑海里浮掠而过的影像。
“方丈,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迷幻?”
“迷幻。”
“没有。”
“那我------”
我周围的人似乎对这所学校的一切都默认了,连新生也是。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丁丁,觉得这里奇怪吗?”
“你是说无性别意识?”
“不光这个。”那就是说这里还有其它异样的地方。
方丈伏下身,手撑着冷水管道,我拧干澡巾给他搓背。他胳膊的肌肉由于支撑身体的重量而紧绷着,背阔肌亦是有力的胀起,像沙丘。我的食指在他的背上摁了一下,他笑了,沙丘波动。
“方丈,我想问个问题。”
“问吧。”
“澡堂子里有没有人做爱?”
也许我的自惭形秽和犹豫不决使我耽误了自己的感情,我默默的恋着他,在白日梦里看见缠绵悱恻的爱情。当阳光吻遍散发清香的泥土时,我的长发缠绕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我们合上眼睛一起从一数到十,祈祷刻骨铭心的爱情;当天空飘落下闪烁的星星碎片时,水晶杯中玫瑰色的液体淌入了销魂的历史中。愿我们今生魂牵梦萦、永不分离,愿我们凝视彼此的眼睛,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你们俩去那儿了?”果冻和李程在十二点零一秒那会儿破门而入,一进门就兴师问罪。
“真可惜,你们没去看晚会。”李程惋惜的说。
果冻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坐下来解鞋带:“第一名是咱们系的一个博士生,太漂亮了!要是我也能念到博士学位就好了,到时候我也会变的像他一样漂亮吧。”
“果冻,要是我读到博士学位,也会变漂亮吗?”我问了一句。
“当然。”
“可我长得不好看。”
“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无论美丑,都会一天天的变漂亮的,只要没有肮脏的欲望。”
方丈坐在床边抽烟,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活了十八年,从未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看着镜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自己变的丑陋,害怕别人会从我越来越丑的脸和越来越变形的身材上看出我内心的秘密。我吓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一次看镜子时我都会出现幻觉——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丁丁。”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上。
“啊!”
我竟吓的失声尖叫,以为是我内心的罪恶召来了地狱的魔鬼。那个叫我名字的人不等我发出第二声尖叫就俯下身吻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倒在我的床上,画着史奴比的床帘被拉掉了,飘在我们身上,于是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单纯的小眼睛,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不要被注视,也不要看抱着我的人是谁,这还用看吗?是方丈,除了他还会有谁?
那天洗澡的时候,月光透着天窗照进来,照在莲蓬头下孤孤单单的两个人身上。在我问完那个问题之后,我们在温暖的水流冲击下完成了一些动作。我们身体中流淌出了某些东西,是贞洁的代表,也是贞洁寿终正寝的代表。方丈仍是平静如初,我们洗完澡换了衣服,在月光的注视下走回宿舍。他一直不动声色,我在镇静自若的面具下辗转反侧。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方丈放开了我。他坐起来,靠着墙。我依旧躺着。
“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样东西:镜子。镜子中的我像个鬼怪。
“我一天比一天更丑了。”不看也知道。
“再看看我。”
镜子中的他俊美绝伦,无人可比。他的眼睛像蓝色的一对湖泊,深不见底。
“你一天比一天更美了。”我的声音枯竭了。
方丈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
“你被你自己困住了。”
“我有罪。”
“丁丁,我们所做的,是爱,那是生命中最美好最圣洁的事。”
他闭上眼睛,我也闭上眼睛,我们同时伸出右手,轻而易举的在空气中相握。我突然睁开眼睛:“如果没有爱情,只有欲望呢?”
“什么?”
“如果我不爱你,只是想得到你的肉体呢?那还叫最美好最圣洁的事吗?”
下过雨后,土地格外柔软湿润,踩一脚,几乎要陷下去。日上竿头,土地开始流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流动是无节奏的,不规律的,片刻之后又开始收缩与胀起,地面一高一低的起伏。当土地收缩时,会连带一些房屋、树木、鸟兽和人一起吸下去,吸到土地的肚子里去了,不复存在于现实世界,甚至不复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今天下午上写作课,老师布置了题目就走了。同学们都在考虑,也有提笔就写的。大家都很认真,这个班是一个被好学生统治的班级。
我没写也没想,我在看方丈。他坐在我右前方,我稍微歪一歪头就可以看到他侧影的轮廓。方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懒懒的搭在桌上,望着黑板发呆。下午的阳光很好,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蓝光。阳光越来越强,他的头发里好象有小小的闪电火花,噼啪作响。我看到一条小小的火龙在他的发间游移,忽然又消失不见。方丈文风不动,他在想什么?
我不经意的发现,在方丈的前排坐着的那个女生握着一面小镜子,那小镜子正仔细的调整角度。
“她在看方丈。”那个女生一定是在偷窥方丈。
镜子微微一转,我看到了方丈,他的眼睛!他在看我!我死死的盯住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血液暂停流动。有趣,我和他,在感情的生死线上挣扎,此刻却借着第三者的偷窥工具凝视彼此的眼睛。
镜中的双眼消失了,我身体一颤。方丈垂下头写什么东西,那面镜子也收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方丈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我忙打开来看:
“下课以后跟着那个用镜子偷窥我的女生。”
铃声响了。
那个偷窥的女生走进了图书馆背后的小树林中。我跟着她,浑身一阵冰凉,抬头看天,阳光已弃我而去。再回头时,发现土地开始流动,脚下一片松软,站都站不住。我慌乱之中抓住身边的一棵树,再去找那女生,却看见地上只剩一个书包。
“她消失了。”
我猛的转过身,我扶着的---不是树是方丈。他望着前方地上的书包,平静的说。
“为什么?”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他迅速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胸前:“因为她满足了三个条件:第一、她相貌丑陋;第二、她内心有丑恶的欲望;第三、没有人爱她。别松手!别再躲着我!丁丁,否则你也会被吸进地里的!”
“我早该消失的,我相貌丑陋,心中充满罪恶,------”
“可是我爱上你了。”方丈的眼睛噙满泪水,“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消失。丁丁,别躲着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我看着那个失去主人的书包,心中一片茫然。
“最近,你和方丈走的挺近的。”
果冻突然问我这么一句。我正在擦我和果冻的皮鞋,听见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就抬起头看了果冻一眼,这一眼,让我静止了。
他坐在靠窗户的凳子上,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直的望着远处的夜空。漆黑的夜空里,不时闪烁着礼花的绚烂。今天是国庆节,学校也放礼花庆贺,所以夜空很美;这些礼花都是在坟岗那边放的,听不到刺耳的火药爆破声,所以夜空更美。在礼花闪耀的夜空下,果冻的眼睛也在闪耀,那双大眼睛好象有无数璀璨的宝石。
“他的这个姿势好象方丈啊。”我握着鞋刷子呆呆的望着果冻。夜空苍白的星光和彩色的火花交织映在果冻脸上,看起来好象一层半透明的水雾,下面隐藏了很多各色的宝石,宝石努力发光,水雾却缠绕不清。
“丁丁?”
我回过神来,又发呆了。我赶紧解释:“抱歉,我刚才又走神了------”
“没事,你经常这样的。”果冻转过头来,眼睛中依旧存着宝石的余辉,“刚才我是问,你最近为什么和方丈走的那么近?你们在恋爱吗?”
“噢,哦,算是吧。方丈怎么跟你说的?”我低下头继续擦鞋。
果冻双臂交叠趴在桌上,头枕上去,眼睛仍望着我:“我还没问他呢,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了。”
“鞋擦好了。”
“谢谢。”
我替他把鞋放到鞋架上,问:“他们俩的鞋呢?”
“穿着呢,回来我擦。脸盆里还有点水,洗洗手吧。”
我洗完手,坐回自己的床上。现在是晚上十点,国庆节的夜晚,李程和方丈去买啤酒和小吃。我们打算庆祝一下,当然不是为祖国,祖国的繁荣昌盛还轮不到我们说话。
留下我和果冻收拾宿舍。李程大哥的床由于太整洁,被我们当作杂物的中转站。我把方丈和果冻床上的所有CD、书本和衣物都扔到果冻床上,然后把床铺一层层理好。方丈喜欢坐在床上梳头,所以他的床单和枕巾上都是头发。
这些头发很粗很长,缠绕在枕巾的线绒上像扭曲了的表情。它们偷偷隐藏在床单的褶皱里,但还是被我揪出来了。我仔子细细的找,一根根的拣起来握在手心里。宿舍灯管的压器有问题,灯光总是飘忽不定的,忽的一下子就灭了,忽的一下子又着了。我烦躁的抬头看看灯管,低头再拣头发时,却发现头发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方丈的头发断了还能再长?”我一阵目眩,那头发却不依不饶,竟爬到我身上来,我想把它们抓住,却被它们缠住了手指,我使出浑身力气,想让它们老实点,却惹恼了它们。这些目无法纪的头发嘿嘿的笑着,忽然直立起来,像眼镜蛇那样朝我游过来,我吓的大叫:“果冻!果冻!”
“丁丁!”
头发断了,散了一地,消失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长着胡渣的下巴,是方丈。他和李程回来了。“又出现幻觉了?”方丈抱着我,下巴上的胡子擦着我的额头。
“没事了,我还没收拾完呢。”
“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李程看着自己的床,哭笑不得:“我就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床一定是杂货铺。”
“谁说的?”果冻嘀嘀咕咕,“你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把它当作杂货铺啊。”
李程倒了。我哈哈大笑。
方丈把啤酒打开,看了果冻一眼,说:“果冻,刚才为什么不管丁丁?”
“没有啊,她刚一叫我,你就回来了,我想管她也没机会呀。”果冻在玩啤酒瓶盖子。
李程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喝酒吧!”果冻举起了杯子。
“干杯!”
国庆节期间,澡堂子的人很少,而我又偏偏喜欢在傍晚七八点那会儿去洗,所以经常会出现偌大的澡堂只有我一个人的情况。
这也不是不好,只是人多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太多的事,若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就太容易忽胡思乱想了。
莲蓬头喷着冒着热气的水,我站在锥形的水柱里搓揉自己的身体。人在洗澡的时候很容易想到性爱,因为你的手抚摩自己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双重的美妙,是结合了抚摩者与被抚摩者的两种感受,奇异又令人兴奋。我扬起脸,水珠轻轻洒落在脸庞,又化做小小的细流顺着脖子往下,顺着胸脯往下,那天,方丈的吻也是如此;水流从我的脖颈滑下脊梁,滑下腰部,那天,方丈的手也是如此。我贴着他的身体,嘴唇正吻着他的胸膛,我喜欢吻他结实有弹性的胸肌,从那里我可以感受到年轻生命的活力,听到充实饱满的心跳声,这声音配合着他身体另一部分的冲动,原始的节奏感让我忘记现实,陷入太阳黑子般的漩涡里。
有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听的真切。拖鞋踩着地上的积水,啪嗒啪嗒,我抹去满脸的水珠,转头看一眼那人:果冻。
“你来洗澡为什么不叫上我?”果冻笑着走到我面前,拧开旁边的一个水龙头,“水好热啊。”
“我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用梳子梳头,“我还等了一会儿你呢。”
“我陪方丈练球了,结果他居然嫌我球技太烂,把我赶回来洗澡。”
“那你就来啦?”
“来啦,不然怎么样?”果冻好象满不在乎,“来,我帮你梳头,头发又锈住了是不是?”
我的头发在他手中变的格外柔顺。他梳的很慢,我一点也不觉得痛。
“丁丁,你比以前漂亮了。”
什么?“果冻。我——”
“你恋爱了。你爱上了方丈,他也爱你,两情相悦的爱情会令人越来越漂亮。我真没想到,我——”
“果冻?”
他默默的为我梳头,不再说话。
水流的声音愈发清脆明亮。
月光偷偷从天窗外钻进来。
月光映在悬落的水滴上,如同在水晶上的反照。
他突然吻了我的肩膀。
“果冻!”
我被他从背后抱住了,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害怕,很紧张,因为他抱着我的两条胳膊虚弱无力。他在瑟瑟发抖,只要我一挣脱,他就有可能摔在地上。但是我没有动,丝毫都没有。果冻是怎么了,我不清楚,可我愿意在他感到虚弱无助的时候安慰他。我是他的舍友,是他此时的依靠。
他的头低垂着,嘴唇一直贴着我的肩膀,我低头看着他交叉在我胸前的手臂,细细的手腕,我轻轻的握住它们,生怕再用力一点就会捏碎它们。我想转过身抱住他问他怎么了,可是——
眼前一道白光掠过,头晕目眩,澡堂子轰然坍塌,果冻也消失不见。转瞬之间,周围一片山花烂漫,我走在湿润的草地上,远处传来口琴的合奏,是一群小学生,他们是要准备比赛吗?我坐下来,靠在一棵树上,那树竟是温软的,吓我一跳,转头看,原来是果冻,他戴着棒球帽,背对太阳,笑嘻嘻的看着我,阳光淹没了他的脸孔和身影,我突然记起自己是没穿衣服的……
“前世,你欠下我一个吻------”
啊,迷幻结束了,我仍在澡堂子里,果冻在吻我的嘴唇,他的声音却在耳边缭绕:
“前世,你欠下我一个吻……”
“你欠我……”
教堂的钟声回响天际,高高低低的音符在乡间小路上跳跃,红彤彤的夕阳飞翔在天的尽头;云朵游荡在蓝天边,忽然掉下来一片,盖在花儿身上;落阳余辉映满江面,光鲜如火。
“都是天意弄人------”
土地如水鸟掠过水面似的了无痕迹,却隐瞒了千百个回忆。
“谁能在这染血的国度里存活,逃避爱情的作弄?”
土地上映出两个人紧紧拥抱的身影,生命如鲜花,爱情如春天,鲜花只在春天开放,一岁一枯,而春天不死。
“我们该如何挽回从前?------”
世事变幻莫测,这变幻原是永恒。我们在变幻中流尽血泪,却不知那伤我们太深的东西已成永恒。不必再多怨什么,此中的风浪我们都一起经过,那么结局如何,都无所谓了。于是我们的爱情在春天萌生,我们的生命在冬天夭折。
我还是拒绝了果冻。那天晚上我们洗完澡回去的路上,果冻问我:
“你讨厌我吗?”
“不,当然不。”
“对不起,刚才我------”
“没事儿。”
月光冰冷如水,流泻在这所校园的土地上。我似乎又听到土地流动时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恐怖扼住了我的脖颈。“果冻,我们走快一点好吗?”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害怕,我想快点回宿舍。”
“可是,”他突然抓住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反抗,可果冻的力气忽然变的很大,我挣扎不过,被他拖向图书馆那边。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惊慌失措,手中的澡筐跌落地上。“果冻!放开我!”他想干什么?他要带我去那个偷窥方丈的女生消失的地方,是吗?是吗?
是的,他在朝那片小树林走去。
“果冻!不!”
我已经听到了土地流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它已做好准备要把我吸下去,我就要消失了!
突然一阵疾风吹来,我眼前一片蓝光,许多太阳在我头顶嗖嗖飞过,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我被另一双强壮的手臂揽入怀中,我闭上眼睛,是方丈吗?再睁开眼,看见果冻趴在地上,唇角挂着血迹。
“你想干什么?”方丈抚着我的头发,冷冷的问果冻。
果冻面无表情,懒懒的坐起来,望着我。我躲避他冰冷忧伤的目光,把头埋进方丈的怀中。
“说话。”
果冻开口了,那声音再无一点儿稚气,倒是有些阴冷,“我想让她回忆起从前。”
“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她也许会被吸入地下,再也无法重生的。”
果冻的声音越来越悲哀。
“我不管,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爱她,不能接受她爱上别人。她的前世是我的,今生也是我的。她当初为了救我,甘愿化做泥土,为什么现在不能再爱我?丁丁,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双眼睛,可你又知不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像宝石吗?在你化土之前,你是一个拥有世间最美的眼睛的女子,我们曾在月光下凝视彼此的双眼,所以我的眼中才有了宝石的光彩。你想起来了吗?只要你踏上这土地你就会想起来了,当初你就是在这地上消……”
“住口!”
方丈阴着脸吼了一句,他的样子可怕极了,额头上青筋暴起,连搂着我的胳膊也加了把力,我动弹不得,看着他们用能杀人的目光仇视对方。
果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的向树林深处走去。
树林中飘出竖琴的哀泣,一对俏丽的身影如清风一般吹过片片树林,于是阳光在杂乱交错的树叶层中透下跳跃的光斑,一闪一灭,如同探戈变幻莫测的舞步。那双身影,你和我,在或明或暗的一道道光束下舞到心醉。你轻轻托起我的手腕,这最轻柔最细微的触摸却散发出最浪漫的气味。我们相吻于温暖明媚的春光下,身心迷幻,此时已无你我、已无世界、已无真假、已无虚实,直到我终于消失不见,直到泥土吮尽我最后一丝生机。
那天晚上果冻没有回宿舍。我和方丈也没有睡。熄了灯,等着月光把屋内一点一点照亮。我缩在床头,床帘子拉起来,隐约可以看见史奴比小狗的眼睛。方丈躺在他的床上,他在抽烟。
“果冻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小声问了一句。
一圈又一圈的灰白色烟雾弥漫于房间,钻进我的床帘里。方丈并没有说话,我继续问,其实是自言自语:
“他怎么知道我前生是什么样子?他怎么知道前生他与我是恋人?我真的在那个树林中被吸走过吗?为什么我又能重生呢?”
“丁丁。”
他开口了。
“到我这里来。”
我掀开帘子跑下来,钻进他的被子里。我陷在黑暗里,看着他的脸被月光镀上一层银霜。“方丈,你要告诉我真相吗?”
“真相?”他笑了,笑声从胸腔里发出,“什么是真相?就像对与错一样,任何人都不能给真相定下标准。何况,我们本来就一无所知。”
“可我听到你和果冻说……”
“忘了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方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只能爱我,全心全意的爱我吧。”
黑夜孤零零的站在门外,那么静。
国庆节的七天假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又开始上课。第一堂课就是现代文学,通常出勤率会达到百分之百,但是今天少了十来个人。我环顾四周,依稀记得没来的人都是谁,长的什么样子。我努力回忆并不断把他们的样子与我心中的想法结合起来。方丈就坐在我旁边,我看着他,他的眼神确认了我的想法。这些相貌平庸的同学,平时就像角落里的灰尘一样不引人注目,而我们的学校,正是一台吸尘器。
“方丈,李程大哥没有来上课,果冻也没有来,他们会去哪儿?”
“别问了。”
方丈的眼里尽是恐惧和忧伤。
我低下头吃饭,不再多说一句话。
时间走的越来越慢,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空荡荡的两个床铺时刻都在提醒我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又不在我眼前,也许隐匿在某个角落,某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我期待他们会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期待看到果冻往常的笑脸,期待之中,我经常会忘记上课、忘记吃饭,坐在宿舍窗口旁的位子上,手撑着下巴,望着远处的天空。日出东方,像美男子的眼神怜爱痴情的女子们一样,光芒泽被万物,世间一切因此变的生机勃勃;夕阳西下,是他留恋的最后一次深望,绚丽多彩的过眼云烟缭绕天际,终于被一点一点的吸进水天相接的缝隙里。那短暂又美妙绝伦的晚霞是我的最爱,我经常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望着,直到酸涩的泪水淌下来,直到头晕目眩,醉生梦死,直到疯了一般、死了一般。随着夜幕铺天盖地而来,那天边最后的一点金色悲哀的放射出残辉,我记起了方丈眼中的光彩,“那天边的晚霞是方丈眼中射出的光彩吧。”
愿我们今生魂牵梦萦,永不分离;愿我们凝视彼此的眼睛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我在深夜的寒风里睁大眼睛,发誓一生忠于我的爱人,发誓一生思念他的柔情,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眼泪,直到我淌干最后一滴鲜血。我在清晨的大雾中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直到我再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直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在弥留之际许下心愿:让我独自躺在月光下,让我烟消云散,化成青烟,化成空气,化成他额前的一道皱纹,化成他心中的一道伤痕。或者只是一粒灰尘,不经意的触到他唇边的胡须,或者只是一阵花香,给他片刻陶醉的心情。如果我再也无法握紧他的双手,那就请他把我忘记,像忘记曾经尝过的一杯美酒,像忘记擦肩而过的陌生路人。我想微笑着从他的生命中离去,而泪水漫过了我的脸庞,我淹没在独自的悲伤里,思念一丝一毫都不肯消逝,我只有停止呼吸。
快要考试了,我已经旷了一个星期的课,今天晚上,同样不想学习。我拎着澡筐去洗澡。方丈说今天洗澡的人很多,他提前十分钟去,帮我占个水龙头。
澡堂子里很热闹,大家如往常一样互相帮忙、开玩笑、打打闹闹,我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寻找方丈。
“丁丁!”
他在前面。
我走到他身边,他拉我到莲蓬头下。许多细密温暖的小水柱急速冲泻下来,我闭上眼睛,温暖流遍全身。方丈的手在我背上轻轻的搓动,慢慢的,他的手的触摸和水流融汇,两种温暖相互填充,我已感觉不来,是水流冲遍全身,还是方丈的手抚遍每一寸肌肤。
许多光线像流星交错划过。
我睁开眼,看见对面的莲蓬头下立着另一个自己,那变形的身躯、丑陋的脸孔和枯黄的头发,那空洞无光的一双眼睛!周围的人都在看我,突然,他们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狂笑令他们美丽的面孔扭曲,令他们优美的身段变化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姿势。他们把毛巾、浴液扔上半空,把香皂盒摔个粉碎。他们狂叫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又蹦又跳,他们躺下做爱,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他们嚎叫着,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血和水汇成难看的细流,漫延无际。
“啊,方丈!方丈!”
我醒过来,澡堂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方丈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我叫着方丈的名字,回音恶作剧似的响起。
我匆匆出来穿衣服,我要离开这儿,回宿舍去,去找方丈,去找我的爱人,只有他能保护我。
走出澡堂,月光冰冷如刀锋,校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恐惧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游荡。方丈,你在哪里?
月亮在黑云中露出邪恶的笑脸。
一个黑影?
我扭头,那身影像极了方丈,他朝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去了。那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可我最需要的人在那儿。“方丈!方丈!“他不理我,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了。猛然间,我觉得那身影又变成果冻了。我不由自主的跟了几步。那人停下来,我屏住呼吸,他转过脸,是果冻!他好苍白,“果冻!”我追了上去。
跑进小树林,他却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黑色的土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丁丁!”
是方丈的声音,我转过身,他正向我奔来,他惊恐的表情,他,他,啊,我在下沉!
我低下头,土地逐渐变的柔软,像泥沼一样吞没我的双脚、双腿、腰身。“方丈!”我吓的大叫,眼睛死死盯住拼命向这边跑来的方丈。我陷的越来越快,我抬起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方丈绝望的泪水。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仿佛是在水底,需要游动方可向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经常可以碰到许多人的身体,有的是死的,是僵硬的尸体,有的还活着,但我们无法交谈,也无法帮助对方,只是稍微碰触一下,就匆匆游开。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我不知该往何处去,该寻找什么,该思考什么。我知道自己会有那么一刻,连思想也陷入着无穷的黑暗中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麻木状态下微微感到一丝亮光,是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的,我下意识的往前游,希望可以找到那亮光。游了很久,亮光却越来越弱,我好疑惑,难道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扼杀了吗?我默默的转了个身,却意外的发现亮光的方向原来在我身后。我重新振奋起来,向着与刚才相反的方向游去。我感觉到了,亮光越来越强,那会是什么?是出口吗?也许我有救了。
一个温暖的身体靠近了我,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我的眼泪正在无声的滑落,他来了,方丈,他放弃了生存在光明中的机会,投入这黑暗中来找我了。
我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我们发不出声音,却明白彼此最想说的话。他的拥抱,结束了这黑暗中千万年来的沉寂。我听到了泉水流动的声音,听到了遥远的地面上学校上课的里铃声,听到了秒针走动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我依然在他的怀抱中,我渐渐的可以看见东西了。我看见了许多尸体,熟悉的,陌生的,我看到李程大哥苍白僵硬的脸,看到了果冻不肯闭上的眼睛。随后这一切又消失了,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我看到我的前方有一座巨大的钟,秒针正在准确无误的走着。
又过了很久,黑暗中的一切若隐若现,我觉得自己可以开口说话了,我急切的望着方丈,努力的张张嘴:
“我爱你。”
我愣住了,我们竟然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我视野中方丈俊秀的面孔模糊了,因为我的泪水不可遏制的盈满眼眶。他也流泪了。他托起我的下巴吻我。
“我爱你。”
这句话在他的胸腔中回荡,我突然觉得也许我的今生就是在等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曾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我碰到那些尸体,以为自己会像它们一样,或者已经和它们一样。在绝望中,我等待彻底的消亡,可是爱不会消亡,当他抱住我时,我知道他为我而来。
“方丈,你不该来这里的。”
“我情愿如此,并无怨言。”
“方丈……”
“土地本不能把我吸入,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不会消失,因为你是我爱的人。丁丁,这黑暗中有一条不可更改的规则,我们遵守它,就可以获得重生。”
“是什么?”
“放弃爱情,忘记彼此。忘记我们记忆中有关对方的一切,让生命从头再来。如果有可能,千万年后,或许还有再爱的那一天。”
“不。”
我抱紧他,方丈抚着我的头发。
“丁丁,看见那钟了吗?”
“看见了。”
“等到秒针走到十二,我们就会一同浮出地面,从此互不相识,重新生活。”
“方丈……”
秒针向前走着,一格,一格,一格。方丈始终平静,我眼睛分秒不离他的脸,心如刀割。
还有十秒。
我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澡堂子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人们的喧闹声,方丈在喊:“丁丁,到这儿来!我们用一个莲蓬头。”
还有八秒。
我听到了土地流动的咕噜咕噜声,方丈声嘶力竭的叫喊:“丁丁!快过来!”
还有六秒。
“我爱上你了,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消失。”
还有四秒。
还有三秒。
还有两秒。
方丈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掩饰的痛苦。就在秒针即将挥向十二时,方丈突然放开我,扑过去死死抓住那生锈的秒针。
“方丈!”
“不能让它走动!一旦过了这一秒,我就会失去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他的手被锋利的秒针割破了,血一滴一滴的淌下来,滴在我的眼睛里,视野中一片血红。我擦去眼中的血泪,看见秒针割断了方丈的手掌,毫不留情的走完了最后一步。
夕阳飞翔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快乐的招手;云儿傻傻的在蓝天边游荡,不小心就迷了路;月亮认真的梳妆打扮,探出头聆听夕阳的歌声;晚霞用最美的脸庞,迎接夕阳最温柔的吻别。
树林又见绿色,因为春天是不死鸟的孩子。清风抚弄叶子沙沙作响;小鸟昂着头吟颂诗篇,植物的香气弥漫于天地之间。
土地静静的趴着,像船儿划过水面了无痕迹,却隐瞒了千百个回忆,一颗石子,一粒沙粒,或许是前生某个痴情男子留给他最爱的女人的东西。
如同前世,欠下你的吻……
“我情愿如此,并无怨言。”
如果有一天,我在人群中再次遇见你,你是否还能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丑女孩?
“忘记彼此,放弃爱情。”
放弃爱情,获得重生的机会,那重生,又是为了什么?
“忘记我们记忆中有关对方的一切,让生命重头再来。”
如果几个世纪的轮回之中,我因为始终无法忘记你而痛苦,而无法重头再来,那这重生后的几生几世,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有可能,千万年后,或许还有再爱的那一天。”
千万年后,还有再爱的那一天。
作者简介朱妮娅,年出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剧本、小说入选国内多个选本,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