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从前在塞纳的森林里,有一株粗大的老橡树,总有五百岁了吧。它被雷电击中过好几次,又长出了新的树冠,扁扁的,却也浓密而苍翠。很久以来这橡树名声都不大好。附近村里最老的老人家还在传说,他们小时候,这橡树说过话,吓唬过要在它的荫凉下歇脚的人。他们说,曾有两个过路人想在树下避避雨,结果遭到雷击。其中一个当场丧命,另一个倒是躲得快,但也吓坏了。因为他听见一个声音警告他:
“快跑开!”
这故事太过久远,已经无人相信。虽然还保有“会说话的橡树”这名号,牧人也不再害怕靠近它。但是终于,在爱米的遭遇之后,它的名声比从前更加神乎其神了。
爱米是个可怜的牧猪小孩。他是孤儿,很可怜:不光住得坏、吃得坏、穿得坏,他还厌恨那些他迫于贫苦而去牧养的畜生。他怕它们。那些畜生看着蠢,其实很聪明,瞧上去爱米做不了它们的主人。爱米一早就出门,赶它们到林子里吃橡籽,晚上再赶它们回村。看见他破衣烂衫、露着脑袋,风吹得头发直竖;小身板苍白瘦弱,灰头土脸,一副凄凉、惊怕的苦模样,赶着一群斜眼低头、总是气势汹汹、尖声叫唤的畜生,真叫人难受。曙光映红的雾气里,他就这样追赶猪群跑在阴暗的荆棘上,此情此景,看见的人会以为那是风追着小鬼在跑。
不过这可怜的小猪倌也可以漂漂亮亮,讨人喜欢的,要是他也能像你们,我亲爱的小读者一样,护养得好,穿戴得好,又开开心心的话。他不识字,一点也不会,最多只是开口要点吃的喝的。而他又很胆小,连这个口也不常开,所以一旦人家忘了他,他就不妙了。
一天晚上,猪群自己回到猪栏,晚饭时候小猪童还没露面。大伙儿喝完萝卜汤,这才留意到。东家派人去喊他,回来答覆说他不在猪栏里,也不在谷仓——爱米平时在谷仓的草堆上睡觉。大家以为他到附近的姑姑家去了,就不再管他,都睡觉去了。
明天一早,到他姑姑家,却发现爱米并没在那里过夜,大家这才吃惊起来。从昨晚起他就没在村里露面了。大家到处找,找不到。寻到林子里,也无功而返,就想他是不是叫野猪野狼吃了,可又没见到他的小锄头,就是牧人用的那种短柄锄;也没看见他破衣衫的一片布条。大家断定他是逃出村子做流浪汉去了。东家倒不觉得多大损失,因为这孩子没一点好处,既不爱护他的牲口,又不会讨人喜欢。
东家为这一年剩下的日子,雇了个新猪倌。但爱米的失踪吓到了村里人。人们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往“会说话的橡树”那边走,所以可能就是那东西令他遭遇不测。新猪倌加意小心,绝不把猪往那里赶。别的孩子呢,也都躲开不在那边玩耍。
你们会问,爱米究竟怎么了。稍安勿躁,这就要说。
爱米最后一次赶牲口进了树林,望见离大橡树不远有一丛开花的野蚕豆。这种野蚕豆,也叫野豌豆,就是你们知道的那种,开着一串一串蝴蝶样的漂亮紫花,长着块根。块根很大,有榛子大小,微涩而味甜。穷孩子们对它很嘴馋:这种吃食不用花钱;猪也馋它,总要在一起抢着吃。当我们说起古代的隐士“食根为生”时,多半想的是:隐士们挑剔的厨师最用心寻找的佳肴,在法国中部地区,就是这种野蚕豆的根吧。
爱米很清楚这些野蚕豆还不好吃,因为时间刚到秋天。他要把那地方记下来,等蚕豆秆和花都干枯了再来挖。他后面跟着一只小猪,开始拱起土来,眼看就把蚕豆全毁了。这贪吃的畜生会白白糟蹋东西。爱米看不下去了,他一锄头打在那小猪鼻子上。铁锄刚磨过,把猪鼻子割伤了一点,小猪一声惊叫。你们知道这些畜生是怎样的团结一心。几声互相求救的信号过后,它们同仇敌忾了。再加上它们对爱米早就怀恨在心:爱米从不曾爱抚过它们一下,夸赞过它们一句。它们集结起来,争先恐后地朝他嘶叫,把他围住想要咬他。可怜的孩子撒腿就跑,猪则紧追不舍。你们知道这些畜生速度快得惊人,爱米差点没逃脱。他窜到大橡树跟前,爬上粗糙的大树,躲在了树杈上。凶狠的猪群站在那里,又是嚎叫,又是威吓,又想拱开土把树放倒。但那会说话的橡树,他的根多么大啊,怎么会怕一群猪呢?不过这些进攻者就是不肯罢休。终于太阳落山,它们这才决定该回村子了。小爱米断定,要是和猪群一起回,它们会吃了他。所以他绝不回去。
他很清楚这橡树一直被人视为妖树。不过他生活里可怕的难题多着呢,妖魔鬼怪还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一直以贫苦和不幸为生。他姑姑待他很恶劣,逼他去为人放猪,而他又怕猪。他是天生的怕,但他姑姑却认为那全是他不好。每次他去看姑姑,求她把自己留在身边,姑姑都会——像我们常说的——“一通乱棍”伺候!因此爱米非常怕她。他的全部愿望,就是能在另外一个村子里为人家放羊。那里的人不那么贪婪吝啬,对他也不会那么坏。
猪群离开的那一刻,爱米因为摆脱了它们凶恶的嘶叫和威胁,只感到一阵欣喜。他决定就在这儿过夜。他的灰布袋子里还有一点面包,刚才抗拒围攻时,他没想起吃东西。他把面包吃掉一半,剩下的留着明早再吃。这之后呢?就听天由命吧!
小孩子们都该睡着了,爱米却睡不好。他很虚弱,一阵阵发烧。睡眠不能使他平静,他总是做梦。他在两根裹满苔藓的大树枝中间尽量舒服地躺着,非常想入睡,但风吹得枝叶呜呜作响,令他害怕。他开始梦见鬼怪,甚至仿佛听见一个轻微而恼怒的声音好几次对他说:
“走开!从这里走开!”
一开始,爱米浑身发抖,喉咙紧涩,不敢应声。但风声渐止,橡树的声音也轻柔起来,柔和慈爱的音调,像是在耳边低语:“走吧,爱米,走吧。”爱米感到有了答应它的勇气。
“橡树,我美丽的橡树,不要赶我走。我要是下去,夜游的狼会吃了我。”
“走吧,爱米,走吧。”那声音再次响起,却更加轻柔。
“我的好橡树,”爱米又哀求说:“不要把我丢给狼。你刚从猪那里救了我,你方才对我那样好,就再行行好吧。我只是个穷苦可怜的小孩,不会对你有什么妨害。收留我一晚吧;明早你一开口,我就走。”
那声音于是不再反对。月光为树叶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爱米认为这就是许可他留下了。又或者他隐约听见的声音根本就是做梦?他睡着了。真奇怪,他一夜无梦直到天明,只好像经过一场小睡。醒来后他爬下大树,拍落沾在破衣服上的露水。
不管怎样,他想,我得回村里去。我要跟姑姑说,那些猪想咬死我,我被他们逼得在树上躲了一夜。她会答应让我换个地方的。
他吃掉剩余的面包。将要动身时,他想谢谢那棵橡树:它庇护了自己一天一夜。
“再见了,谢谢你,我的好橡树,”他在树皮上吻了吻,“我不再那样怕你了。我会回来再向你道谢。”
他穿过田野,向姑姑家的茅草屋走去。到了村里的菜园边,他忽然听见围墙后面有小孩在说话:
“反正,”其中一个说道:“那个放猪的小子没回来。他姑姑家也找不到。他把猪扔下不管!这孩子是个没良心的懒蛋!我会拿鞋底抽得他满地打滚。他害我今天替他到野外放猪,我要教训教训他。”
“放猪有什么不好呢?”另一个问。
“这对我这么大的人,是个耻辱,”第一个回答:“这活儿给十岁的小孩子做正好,就像爱米那小子。我十二岁,够资格放母牛了,最少也能放牛犊子了吧。”
两个小孩的谈话被他们父亲打断了。
“快点走!”他说,“干活去!那个倒霉的猪倌,要是叫狼吃了,算他晦气!可要是让我知道他还活着,我非揍死他!到他姑姑跟前哭也是白搭,他姑姑已经打算让他跟猪一起睡了,好教他学学怎样耍性子,怎样挑三拣四!”
爱米把这一通威吓信以为真,他吓坏了。他躲进麦秸堆里藏了一天。傍晚时候,一只山羊回到圈里,停下来吃些不知什么名字的草料,这让爱米有机会挤到羊奶。他拿木碗挤满两三碗奶,喝下去之后,又钻进草堆里直躲到晚上。天黑透了,所有人都已睡下,他才溜进谷仓,取出自己的东西:有东家前天给他,而他姑姑还没来得及搜刮去的几埃居工钱;一张山羊皮、一张绵羊皮,冬天好用;一把新刀子,还有几件破烂不堪的衣裳,他都一股脑儿塞在袋子里。他走进院子,翻过栅栏,轻手轻脚地走,以免发出响动。但走近猪栏时,那些可恶的畜生还是闻到或者听见了他。他们怒嚎起来。这么一来,爱米很怕刚睡下的东家会起来查看草料,就不敢少停,一气奔到说话的橡树跟前。
“我又来了,好伙伴,”他对橡树说,“让我在你的枝上再过一晚吧。你要是答应,就说句话。”
橡树没应声。一片安静,树叶动也没动一下。爱米想,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虽然背着好些东西,他还是轻巧地攀上昨夜栖身的大树杈。他在那儿睡下,睡的香极了。
次日天明,爱米打算找个好地方藏钱和包裹,因为他还没想妥法子,怎样逃出村庄而不被人发觉再捉回去。他在头顶上方摸索,忽然寻见大树主干上有个黑洞,是很久前雷电劈的,因为洞口树皮上已生出一圈很大的瘤。这秘密洞穴底部,是一些灰烬,还有闪电劈碎的木屑。
“这真是,”这孩子心想,“一张柔软暖和的床呢。我睡在这儿,梦里就不会跌下来了。不算很大,但尽够我用。不过还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讨厌的动物在里面安家。”
他到里面一番查看,发现顶上破了个窟窿,雨天会从那里漏进雨水。他想,用一点苔藓堵住就好。还有只猫头鹰在窟窿里筑了巢。
他收拾了自己的小巢,以备今晚过夜,又把包裹藏好,然后坐在树洞里,腿搁在树枝上,开始模模糊糊地想到:也许可以就在树上过下去。不过这棵橡树要是在树林中心就好了,它在林子边上,暴露在到这里放牧的羊倌猪倌眼皮底下。他哪里想到从他失踪以后,这棵树就成了吓人的东西,再没人愿意靠近。
他开始觉得饿。虽然他人还小,食量不大,不过昨晚他没吃什么好填饱肚子的东西。那些没熟透的野蚕豆,他记下那地点离此只有几步之遥,要去挖出来吗?还是到林子深处去,那儿长着些栗子树?
他准备爬下时,发现放脚的地方不是这棵橡树的枝,而是旁边一棵树的,它那漂亮厚实的叶子和说话的橡树交织在一处。爱米大着胆子踩树枝跨到旁边树上。而那棵树又紧挨着另一棵树,很容易跨过去。爱米轻巧得像只松鼠,就这样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直到栗树林那里。他在那儿收获颇丰。栗子还小,没熟透,但他不管那么多。他要到烧炭工以前烧炭留下的偏僻无人的炭窑那里把栗子煮熟,于是从树上爬下来,像我们常说的,终于“脚踏实地”了。炭窑遗留的一圈火痕,窑停之后,周围又长出些小树。那儿有的是半焦的碎炭。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收拾起一堆木炭,然后拿刀背打石块,用干树叶接住火星,再把木炭点燃。一边还不忘从老树上收集些火绒。林子里多的是这样的老树。还有一条溪水,这让他能够用小陶罐来煮栗子。陶罐盖子上有个孔,正好合用。这些家什,当地牧人人手一套。
因为放牧的路程太远,爱米过去只有晚上才能回农庄,所以他早就习惯自己找吃食。在林子里空旷地的灌木丛中采摘覆盆子和桑葚来饱口福,对他从不是什么难事。
“这里真是我绝好的厨房和餐厅。”他心想。
他动手疏通近身的一段溪流,拿锄头挑开烂草,掘个小池,再放些泥水轻轻冲进去,用沙、石子把水滤净。这工作他直干到太阳落山。结束之后,他收起铲子,又爬上树枝——这些树枝已经过检验,足够坚实,——循着那条“松鼠”的来路,攀住这棵树,跳上那棵树,一路回到橡树那里。他带回满满一捧干蕨和干苔藓,拿来在收拾干净的树洞里铺床。猫头鹰在他头顶上躁动不安,不住啼叫,他听得清清楚楚。
“它要么搬家,”爱米心想,“要么习惯。现在橡树不光是它的了。”
早就习惯独自生活的爱米,并不觉得闷。摆脱掉如影随形的猪群,是他这几天的快乐之源。他听惯了狼嚎。他知道,狼在森林中央,绝不会靠近他所在的区域。狼群从未来过,别的野兽也没靠近过。爱米很快就摸透它们的习性:在整个森林里,晴朗的白天都不会碰见它们。只有雾天,它们才有胆出来,却也不敢十分露面。有几回它们远远跟踪过爱米,但他只要转过身,拿火镰敲打锄头上的铁,发出的声响就够把他们吓跑。至于野猪,爱米倒是听见过几次,但从没见过。它们是神秘的动物,从来不会攻击人。
收获时节将近,爱米存起一些栗子,藏在离橡树不远的另一个树洞中。可是耗子和田鼠大肆抢掠,所以又不得不藏进沙里,那样可以存到明年春天。此外他还有许多可吃的。这片野地人烟绝迹,他本可以夜里从这儿潜行到庄稼地挖土豆和萝卜;但这是他所厌恶的偷窃行径。他在休耕地里采收回不少蚕豆,又收集农庄的马掉在荆棘里的毛,编成网来捕雀。牧人都懂得马毛的用处,一点也不会白白丢弃。他还从蒺藜上收拢来许多成团的羊毛,做成枕头。后来他又做成纺锤和棉弓,自己学着纺线。他从一段失修的栅栏上获得铁丝,拿来做编织用的针。那栅栏有人用铁丝修补过,爱米给抽了出来,做成捕兔子的圈套。这样他就有袜子穿,有兔子肉吃了。他成了捕猎的好手。他昼夜窥察猎物的习性,掌握了这片荒野和森林的一切奥秘。他只要布下陷阱,必有所获。他丰衣足食了。
他甚至还有吃不完的面包:一个呆傻的老乞婆每星期都打这里经过,卸下满当当的褡裢,在树下歇脚。爱米一看见她,就在头上蒙块山羊皮,从树上溜下来,拿些野味跟她换面包。她有时会怕爱米,害怕的时候,就只是傻笑,乖乖地顺从。
甜美的冬季就这样过去。又到了炎热而多雷雨的夏天。起先爱米害怕打雷,因为附近的树叫雷电劈中过好几回。不过他又注意到,这棵会说话的橡树很久以前折断了树冠,后来长出的伞一样的树顶,不太会招引雷电——爱招引雷电的是那些更高更尖的树。电闪雷鸣之中,他终于能安然入睡,心中的担忧,并不比邻居那只猫头鹰更甚。
在这种孤寂之中,为保障生存、不受拘束而不停忙碌的爱米,没时间烦恼。你或许觉得他是个懒鬼,但爱米自己很清楚,独自谋生要比在农庄里困难得多。不过比起过寻常生活,他变得更聪明、更勇敢、想得更远了。可是在这种特别的生活进入正轨,能够应付自如,也不再花费他许多时间和辛苦之后,他开始思索,他感到他的小小心灵给他出了些难题:难道永远在森林里生活,再不能做个对旁人有用的人?再不能为同类带去快乐?他对卡提什,那个用面包换取他许多野兔和一串串雀鸟的呆傻老乞婆,生出一种亲近之情。卡提什记性很坏,极少说话,也就不会跟人讲她见过爱米的事。爱米最终抛除顾虑,向她展示了真面目,而卡提什也就不再畏惧他。她看见爱米从树上爬下时,会露出呆滞的笑容,在脸上形成叫人猜不透的欣喜之色。爱米对这种欣喜竟怀有同感,这令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说不上来,但能感受到,一个同类——哪怕是如此卑贱的同类——的出现,对他这样被迫独自过活的人,真是一桩恩赐。有一天,他见卡提什不像平常那样痴呆得厉害,就试着跟她说话,问她住在哪里。卡提什立刻敛起笑容,清楚而郑重地对他说:
“你愿意跟我走吗,小家伙?”
“去哪里?”
“去我家。你要是愿意当我儿子,我会让你既富足,又快活。”
卡提什老婆子说起话来居然条理清晰,爱米大为惊奇。这惊奇之感倒让他有几分相信了。可是,一阵风吹动他头上的树枝,他听见橡树对他说:
“不要去!”
“晚安,一路走好!”他对老婆子说:“我的橡树不想我离开他。”
“你的橡树是个蠢货,”她说:“不然就是你蠢,竟然相信树说的鬼话!”
“你不信树会说话吗?你才是蠢呢!”
“风一吹,树都会说话,不过它们可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也就等于它们什么都没说!”
她对这样一件奇迹大放厥词,惹恼了爱米。爱米反唇相讥:
“你才不知所云呢,老太婆!就是所有的树都跟你一样糊涂,我的橡树也知道他想的什么,说的什么。”
老太婆耸耸肩膀,捡起褡裢,脸上又回复傻笑,起身走了。
爱米寻思她是装相呢,还是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他任由她离开,然后一棵树一棵树地钻过去,跟上她,不叫她发觉。那老乞婆走得不快,弓着背,伸着脖子,咧着嘴,眼睛直盯着前面。这副筋疲力竭模样倒并没妨碍她不紧不慢地一路前进。她就这样穿过树林,走了足足三个钟点,直走到山岗上一片破落的小村庄。那山岗后面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林。爱米看她走进一座敝烂的茅草屋,茅屋与别的房子不在一处,那些房子虽然瞧着不那么惨不忍睹,却也不过是连成一片的几十间烂屋而已。爱米不敢走开林子最后一棵树太远,他折回来,心里断定:要是卡提什在这里有一间屋,可就比说话的橡树那个树洞破烂难看多了。
他取道返回橡树小屋,直至傍晚才到。他累坏了,但回到自己住处,还是很开心。这一行颇有收获:弄清了森林的大小,还发现了最近的村落。不过那村庄瞧上去比起塞纳这边可差劲得多。在塞纳,爱米称得上上等人。而那村庄却是一整片全未开垦的荒地,房屋周围只见寥寥几头牲口在吃草,都瘦得皮包骨头。再远呢,触目所见,只有天边黑沉沉的树林。所以妄想在那儿寻到比这里更好的境遇,可办不到。
周末卡提什又照常来到。她打塞纳来,爱米就向她询问姑姑的消息,好看看她能不能、愿不愿像上回那样答复他。卡提什很清楚地回答说:
“娜奈特那娘们改嫁了。你要是回去她家,她会想法子弄死你,好图她自己省心。”
“你是当真的吗?”爱米说,“你说的是真的?”
“我是说真的。你再不要回东家那里跟猪厮混了,也不用从我这里搜罗面包。你还是想一想的好。你不能总在林子里过日子。这林子已经被卖掉了,可能很快要把老树砍掉。你的橡树也难逃一劫。听我的,小家伙,没钱寸步难行。跟我走吧,帮我大把赚钱,我死了,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痴呆的老乞婆如此这般,娓娓道来,爱米听了大为吃惊。他看了橡树一眼,贴上耳朵,好像要问问它的意见。
“不要劳动这根老柴棒的大驾了,”卡提什说,“别犯傻,跟我走吧。”
因为橡树一言不发,爱米就跟着老乞婆走了。路上,老乞婆对他吐露了秘密:
“我出生在远方,跟你一样,很穷,是孤儿。我在贫穷和打骂里长大。我也放过猪,跟你一样,我也怕猪。还有,跟你一样,我也逃跑了。但过河的时候,我从一座破桥上掉进河里。人家把我捞上来,以为我死了。他们把我抬到一个好大夫家里,他把我救活过来。可是我又呆又聋,连话都不会说。他就好心好意照料我。本地神甫为我募捐,太太们给我送来衣服、酒、糖,都是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健康大大好转,我被照料得那么好!我吃的是香喷喷的肉,喝的是甜滋滋的酒,冬天呆在生火的屋子里,像个王后。大夫很高兴,他说:
“‘她能听见人家说话了!她自己也能说话了!再过两三个月,她就能动弹,能自食其力了!’”
“太太们争抢着要把我带回家。”
“所以呢,病好之后找个安身之所,对我不是难事。不过对干活儿我可没兴趣。人家对我不满意了。我本来想留下做个女仆,可我不会缝补也不会伺候人梳洗。他们叫我到井边汲水,叫我下厨房给鸡鸭拔毛,我腻味透了。我离开了那地方,心想总有更好的去处吧。这更糟了:人家认为我又懒又坏。老大夫死了。人家都撵我走,把我从东家赶到西家。原来我是个人人疼爱的孩子,现在却怎样来到这里,就要怎样离开:我一路讨饭。但我可比之前更惨了。我过惯了好日子,人家给我的却那么少,简直不够我吃饱。别人看我年龄也不小了,而且好模好样却去讨饭,就跟我说:
“‘干活挣饭吃去!好吃懒做的东西!你这年龄,给人家在田里捡石子,一天赚六个苏,你却吃千家饭,真是可耻!’”
“后来我就扮瘸子,表示我确实不能干活。人家还是觉得我很健壮,不会一点事也不能做。我就开始想到,原来过去所有人都心疼我,是因为我的傻。我知道怎样回复当时的模样:就是不说话,只傻笑。我假扮得非常好,结果钱和面包开始雨点一样落进我的包里。之后我就这样过了四十来年,从没被拒绝过。不能给钱的就给我奶酪、粮食和面包,多得我都背不动。有了这许多东西,我就养鸡,拿到集市上卖,赚了大把的钱。我在村里有间好房子,待会就领你去瞧瞧。那个村子很惨,但村里的人可并不。我们都是讨饭的,都有残疾,或者我们自己说有残疾。各人在一个地方讨饭,都讲好了,其他人那天就不去那儿。这样,各人怎么干都随自己愿意。不过旁人都没我干得好,因为我比他们装得更像无力谋生。”
爱米说:“我真没想到你说话说得这么好。”
“是呀,是呀,”卡提什笑着说:“你从树上爬下来,扮成狼妖,想骗我吓我,好弄到面包来着。我呢,就装出害怕的样子,其实我看穿你了。我心想:这可怜的小家伙,过几天他就会跟我去乌尔新森林那边,他会很乐意尝尝我做的汤。”
就这样说说谈谈,爱米和卡提什到了乌尔新森林,那是这假白痴居住地的名字,爱米之前来过。
凄惨的村庄里空无一人。散养的牲口没人过问,在长满蓟草的肥沃土地上吃草,那片地是村民的公有财产。一条充当通道的泥泞小径脏得令人作呕;家家屋子里都发出恶臭;鸡鸭弄脏的篱笆上晾晒着破布烂衫;烂草屋顶上长出的荨麻,一副自生自灭、满不在乎、装穷扮苦的模样,这些让习惯于森林的翠绿和香甜的爱米心里涌出憎厌之情。但他还是跟着老卡提什进了她的土坯房,那房子看上去更像个猪圈,而不是给人住的。但房子里面却截然两样:墙壁蒙着毛毡,床上是上好的羊毛被褥。各式各样的储藏:麦子、猪油、蔬菜、水果、成吨的酒、甚至还有密封的瓶装酒,真是应有尽有。后院笼子里呢,挤满了拿面包和麸子喂饱的肥鸡肥鸭。
“你瞧,”卡提什对爱米说,“我比你姑姑有钱得多。她每星期都施舍给我。可是只要我想,我能穿得比她好。你要看看我的衣柜么?过来。啊,你该饿了吧,我给你弄顿晚饭,你这辈子都没吃过的。”
正当爱米叹赏衣柜里的琳琅满目时,老乞婆把火点上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羊头,把它和各式各样的剩菜剩饭一起炖。她毫不吝惜地大把放盐、臭油,还有上一趟讨来的烂菜,炮制出一道不知道名目的东西。爱米品尝的时候,惊讶多过享受。她还一定要爱米把剩下的半瓶蓝色酒倒出一些来。爱米从没喝过酒,也不觉得酒有什么好,但还是喝了一点。为做样给他看,老乞婆自己也灌下一整瓶。她立刻熏熏然忘乎所以了。她吹嘘说她会偷东西,比讨饭还在行。她竟然把埋在壁炉石座底下的钱袋拿出来给爱米看。里面装着金币,一百年里各种样式的金币,足足有两千法郎之多。但爱米不识数,所以并不像老乞婆那样把它当做多么了不起的财富。
一番炫耀之后:
“现在,”她说,“我想你不会要离开我了吧?我需要个帮手,你要是愿意,我叫你做我的继承人。”
“谢谢你,”这孩子答道,“我不想讨饭。”
“那么,好吧,你帮我偷东西。”
爱米想要发怒,但老乞婆说明天要带他到莫维尔去,那里有个大集市。他想去见识见识,瞧瞧人们可以自食其力的地方。因此他没露出恼怒,他说:
“我不会偷东西,我没学过。”
“你说谎!”卡提什说,“你在塞纳的树林里打猎摘果子,偷的麻利着呢。难道你以为那些东西没有主儿吗?你不知道不能不劳而获吗?这树林差不多早就荒废了。林子主人是个老富翁,他什么都懒得过问,这林子他连管也不管。现在他死了,一切都要变了。你像只老鼠似的藏在树洞里也没用,人家会把你铐上,送去坐牢。”
“那你为什么又要我学偷东西呢?”爱米说。
“因为我知道我绝不会叫人逮住。你想想吧。不早了,明天天亮之前要起床到集市上去。我给你在箱子上面铺张床,有绒被毛毯的好床。你这辈子头一遭能睡得像个王子。”
爱米不敢拒绝,因为卡提什老婆子一反痴呆之态,变得声色可畏。他躺下去,起先很吃惊地感到异常舒适;但一会儿又吃惊地感到异常难受。那羽绒被使人气闷;还有那毛毯;空气也不流动;做饭留下的难闻味道;还有他喝的一点酒,都让他燥热。他辗转难安,他说他想在外面睡,要是在严严实实的地方过夜,他会死掉。
第二天,卡提什把一篮鸡蛋和六只母鸡交给爱米去卖,她嘱咐爱米远远跟着自己,并且不要表现出认识自己的样子。
“要是人家知道我做买卖,”她说,“就再不会给我东西了。”
她给爱米定下价钱,跟着又说,她会盯住他。要是他不把钱老老实实交回来,她有法子叫他物归原主。
“你要是不相信我,”爱米恼了,说道,“这些东西你自己拿着,让我走好了。”
“别想溜走,”那老婆子说,“不管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找回来。不许回嘴,听命行事!”
他听命远远跟在老乞婆后面。很快他就看见路上满是乞丐,一个赛过一个的面目可憎。都是乌尔新的村民,这天倾巢而出,到神泉去疗伤。他们不是肢体残疾,就是有吓人的满身疮疤。他们从神泉出来时,变得个个健康、容光焕然。这神迹并不难于解释:他们的伤病本就是假装的,几星期之后就又会长出来,以便下次节庆时再拿来治疗。
爱米卖掉鸡蛋和母鸡,把钱交给那老婆子。他背转身,从人丛中间穿过。他张大眼睛,一切都令他既惊且羡。他看见卖艺的耍着让人咋舌的杂技。他甚至盯着他们闪烁的紧身衣服、金色的发带瞧了一阵子。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一段奇怪的交谈。那是卡提什和杂耍班头那沙哑的声音在说话。他们和爱米中间只隔了戏棚的一张篷布。
“只要叫他喝点酒,”卡提什说,“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干什么。他年小无知,对我没什么用处。他想要一个人在林子里过活,他在那儿一棵老树上过了一年。他比猴子还要轻巧伶俐,身子没有一只羊羔重。你可以让他耍最难的把戏。”
“你说他不爱钱?”班头说。
“是,他不爱钱。只要给他吃的,他就别无所求。”
“他不会想逃跑?”
“呸!鞭子会叫他忘记这个念头。”
“去把他带来,我要瞧瞧。”
“你出五法郎?”
“要是他合适,我会。”
卡提什走出戏棚,正好和爱米打个照面。她做个手势,让爱米跟上来。
“我才不!”爱米说,“我听见你们的买卖了。我再年小无知,也不会听你的。我才不要跟那些人去挨他们的揍。”
“你非跟我走不可。”卡提什说着,拿铁一样的手抓住他的腕子,把他往戏棚里拽。
“我不去!我不去!”小爱米又是叫喊,又是挣扎。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抓住身边一个看戏法的人的衣衫。
那人转过身来,对着卡提什,问她爱米是她的小孩不是。
“不是,不是!”爱米喊道,“她不是我妈妈,我的什么人她也不是。她想一个金路易把我卖给这些耍把戏的。”
“那你呢,你不愿意吗?”
“不,我不愿意!把我救出她的魔爪。相信我!她会杀了我。”
一个英俊的警察,厄兰伯特,被爱米的哭喊和卡提什的叫嚷吸引过来,他问道:“这女人和小孩是怎么一回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那个被爱米一直抓着衣衫不放的乡下人答道,“这个穷女人想把小孩子卖给耍杂技走钢丝的。不过让我们拦下了。警长,不用您过问了。”
“你们离不开警察,伙计。我要原原本本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说吧,小朋友,告诉我怎么回事。”他转向爱米:“说吧,小朋友,告诉我怎么回事。”
卡提什老乞婆一看见警察,就放开爱米,想要溜走。但庄严的厄兰伯特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扮回那副痴呆相,开始傻笑,做出一脸怪模样。可是正当爱米要开口回答时,她丢过来一个恳求的眼色,流露出深深的惧意。爱米站直身子,他有点害怕起那个警察来。他想,他要是控告这老太婆,厄兰伯特会拿大刀砍下她的头吧。他心有不忍,答道:
“放了她吧,先生。她是个痴呆的疯婆子。她只是吓唬我,没想要害我。”
“你认得她吗?这不是卡提什,那个装痴扮傻的女人?跟我说实话。”
那乞婆又使个眼色,使得爱米鼓起勇气说了个谎,好救出她的性命。
“我认得她。她不是坏人。”
“我会弄清楚她的底细。”这英俊的警长说着,放开了卡提什。“你走吧,老太婆,不过记着,今后我会一直盯住你。”
卡提什赶忙溜掉,警长也走了。爱米惧意犹存:他怕那警长甚于怕老乞婆。他仍然抓着万桑老爹的衣服。万桑是在旁边护着他的乡下人的名字,他生着一张慈和愉快的脸孔。
“啊哟!小家伙,”这老人家对爱米说,“现在能放开我了吗?不要害怕了。还用我做什么吗?你要找活计吗?还是给你一点钱?”
“不用,谢谢,”爱米说,“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怕。我孤零零一个人,也不知到那里去才好。”
“那你怎么办呢?”
“我还是回塞纳我的林子里去吧,我不会再走乌尔新森林那条路了。”
“你住在塞纳?那正好,我带你回去,我也要步行到那个林子里。你跟着我就行。我要到那边树底下吃饭。你在这个十字架底下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爱米觉得村里这个十字架还是离戏棚太近。他更想跟着文森老爹到树底下去。何况他也想在出发之前把肚子填饱。
“您要是不觉得我让您丢脸,”他说,“请让我在您边上吃点面包和奶酪吧。我有钱付账。我的钱包,给您,您付两个人的吧,您的那一份我也给您付钱。”
“喝!”文森老爹笑着大声说,“还是个诚实大方的小伙呢!不过我的肚子瘪了,你的钱包可也不鼓。来吧,我们走。收起你的钱,孩子,我的钱足够两个人!”
一起吃饭的时候,文森老爹让爱米把他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末了,他说:
“我瞧你脑筋很好,心眼儿也好,因为你没有接受那个卡提什几文金路易的诱骗,而且她那么干,你也没想让她去坐牢。忘掉她吧,不要离开你的树林,你在那里生活很好。要想不那么无依无靠,全在于你自己。你很快知道,我正是要去给二十来个工人准备住处,准备让他们砍掉塞纳和普朗什之间的矮树林。”
“啊!您要去砍那片树林吗?”爱米难过地问。
“不!我只砍一片林子,不会碰到你那个说话的橡树小窝,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碰到那片老树。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打扰到你。不过你要是相信我,我的孩子,来和我们一起干活吧。你力气还小,抡不动刀子斧头。不过你很伶俐,很可以整理绳子,捆绑木柴,给工人们帮手。他们一直想要有个小伙子为他们跑腿、送饭。这个砍树的活儿归我包揽。工人们各有家庭,就是说我按他们干活多少付他们工钱。你的回报是不是公平,这一点请交给我。我劝你听我的。卡提什那个老太婆说的在理:人要是不想干活,就只好去做偷儿或者叫花子。既然你两样都不要做,就赶快接受我给你的工作吧。这是个好机会。”
爱米愉快地接受了。文森老爹引发了他完全的信任。他向往那新的安排。他们一起踏上了通往森林的路。
两人到达时已是晚上。虽然文森老爹很熟悉道路,但要不是爱米像猫一样善于夜视,带他走最近便的捷径,他自己想在黑暗之中找到山岗上的小树林,也会很困难。他们看见工人昨夜就到了,已经搭好工棚。棚子是用树枝搭建在松树上的,上面盖着大片的苔藓和草。爱米被介绍给工人,他很受欢迎。他吃到了滚烫的热菜,还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他学着做帮手:生火、烧饭、洗锅、找水,多余的时间里,就帮忙为他们正在等候的另外二十来个伐木工搭建新工棚。带队监工的文森老爹见爱米那样聪明伶俐又能干,很是吃惊。他好像不是来学习,而是来教那些刁滑之徒怎样“一双空手,事事做成”的。所有人都惊呼:这不是个小孩子,而是森林魔王他老人家派来伺候他们的小鬼。爱米虽然心灵手巧,却老实听话,所以很讨人喜爱。就连最粗野的伐木工也是和和气气跟他说话、婉转小心地使唤他。
五天以后,爱米问文森老爹,今天是礼拜天,他可不可以自由地到处走走。
“你自由了,”这好心的老人家说,“不过,你要是信任我,就去看看你姑姑,还有你村里的人。你姑姑即使当真不愿收留你,也会高兴看到你现在自食其力,不用麻烦她。要是你担心因为丢下猪不管,村里人会打你,我就和你一道去,我来安抚他们,保护你。一定相信,我的孩子,劳动是最好的通行证,能够洗净一切。”
爱米感谢并听从了他的美意。他的姑姑本以为他死了,这回乍一相见,吓了一跳。但爱米没对她讲自己的遭际,只告诉她自己和伐木工一起干活,不必她再承担什么义务了。文森老爹为他的话作证,并且说,他把爱米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很看重爱米。
他在农庄也是这样说。农庄的人非留他喝酒吃饭不可。娜奈特姑姑也来了,为的是当众把爱米搂进怀里;她还忽发善心,给爱米带来几件衣裳并半打奶酪。简言之,此行跟随这个老伐木工,爱米得以与众人言归于好,并且免除了所有责难。
他们踏上归途,穿过田野时,爱米问文森老爹:
“我到橡树上过一晚,您真的不会介意吗?我保证天亮前回到小树林。”
“你愿怎样都好。”这伐木工说,“你真想这样在树上睡觉吗?”
爱米解释说他对这橡树有种牢固的友谊。老爹一边听一边微笑,对他的念头有些惊奇,不过终于还是相信并且明白了。他随爱米一起走到橡树那里,想看看他的小窝。可他爬不到那么高,看不见。他仍旧灵敏有力气,只是树枝之间空隙太小,只有爱米能在上面钻来爬去。
“真不坏!”老人从树上爬下,说道,“但你不可能在这里住很久。树皮越长越卷曲,最后会把裂口包住,而你也不会一直像根麦秆这么瘦。这样,你如果还一定要住这里,可以用柴刀把洞口挖大。你同意的话,我来给你做。”
“不要!”爱米喊道,“挖它它会死掉。”
“不会死。树坏掉的地方切掉了,它只会变得更健康。”
“那好。我们今后再说吧。”爱米说。
他们互道再见,作别而去。
重回小巢的爱米多么高兴啊。一别有如三秋。他回想在卡提什家那可怕的一夜,这才真正想清楚喜好与习性的区别。他想到乌尔新森林的那些乞丐,他们自认为富足,因为他们有钱藏在床垫底下;他们过着臭烘烘的可耻的生活;而他呢,只身一人,不必乞讨,一年多以来他就生活在树叶的宫殿内,堇菜和蜜蜂花的香气里、夜莺的歌唱中。他无需忍受困苦,不必受人羞辱、没有争夺、没有病痛,心中毫无虚情与恶念。
他想:乌尔新的人们,从卡提什算起,有那么多钱,用来建个漂亮的小房子,修个怡人的花园,喂养些健康干净的牲口,绰绰有余。但懒惰使他们不能享受所拥有的。他们耽于无耻。他们为惹人轻贱而自傲;他们嘲笑同情他们的好心人,他们偷那些真正穷苦却默默忍受的人。他们鬼鬼祟祟地躲起来数钱,直到悲惨死去。可怜可耻的疯狂啊!文森老爹说的对,只有劳动才能捍卫和净化生活的快乐。
爱米刻意不要睡得太沉。天亮前一个钟点,他爬起来,看看周围。明月在天,鸟儿无声。夜游的猫头鹰也尚未归来。寂静是很好的,也是森林里所罕有的。平时在这里,总有东西往树上爬或者向地下落。爱米饮下这甜美的寂静,像饮下一杯凉茶。他回想集市上令人发昏的喧响:戏班的锣鼓声、讨价还价声、琴和笛子的咿呀声、牲口委顿不堪或受到惊吓的嚎叫声、醉汉嘶哑的歌声。那一切一切令他惊奇、欢悦、害怕的声响,和这森林的神秘、含蓄而庄严的声音相比,是多么不同!黎明到来,一阵清风吹过,树梢摇摇而动。橡树发出声音,像是说:
“睡吧,爱米;安静喜悦地睡,小爱米。”
“树都会说话。”卡提什老婆子曾对他说。
不错,爱米心想,他们都用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方式轻吟低唱。但他们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巫婆想要什么。卡提什在撒谎。树木拥有的是纯洁的哀乐。她不会懂得,因为她所有的只是邪念!
爱米准时回到约定的地方。后来的一整个夏天和冬天,他都在那里干活。礼拜六晚上,他回橡树上过一夜。礼拜天到塞纳短暂探望那里的村民,再回他的小巢里,直到礼拜一早晨。他长大了,依旧纤瘦轻巧,保持着整洁、快乐、生气勃勃而又惹人喜爱的仪容。所有人都喜欢他。文森老爹教他识字、算数。人们很是看重他的品格。他的姑姑没有孩子,想要他回到自己身边,好给自己带来好处、增加脸面,因为爱米很有办法,好像无所不能。
但是爱米只爱森林。他总到那里去看一看、听一听那些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东西。漫长冬夜里,他最爱那片松林。那盖在黑色枝条上,安宁偃卧的雪,勾画出一大片白色的美丽形状。一时寒风吹动,便微微摇摆,恍如彼此进行着神秘的交谈。更多时候,她们像是睡着。爱米就那样望着它们,心怀敬畏。他不敢出声,不敢动弹,怕的是惊动这美丽的静夜的仙子。半明半幽的夜色中,无月的天空,星星像钻石的眼睛,寒光闪动。在这样清净的夜晚,爱米简直确信他把那些虚幻生灵的身形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她们衣裳的褶皱,她们银色的头发在飘动。冰雪将要消融时,她们变换了姿容。一声轻响,她们从枝头滑落。在触碰积雪的地面那一刹,她们轻轻地一跃而起,向别处飞去。河面冻结的时候,爱米就凿冰取水,但加意小心不去毁坏他那水晶一样的小渠。他还爱观赏沿森林小路两边的雾凇和冰凌,阳光照射下,它们现出七彩的虹光。
有些夜晚,在红色的天空下,或者被月光照耀泛出珍珠色的白云映衬着,那些落尽叶子的秃树交织成黑色的网。夏天呢,那样的热闹喧嚣!树叶底下鸟儿那样地齐声鸣唱!他与啮齿动物,还有爱吃虫卵和穴居的小虫子的动物开战。他做了弓箭,成为捕杀蛇鼠的好手。苔藓上爬过无毒的漂亮小蛇,它们蜿蜒前进时是那样优雅,爱米不去伤害它们,还有迷人的松鼠,它们灵巧地剥开松果,只以里面的松子为生。
老橡树周遭那许多住户,爱米都保护得很好,它们都熟悉他了,任由他在它们中间来回走动。爱米想象着夜莺向他道谢,最美的歌声专为他而唱,因为他救了它的一窝雏儿。他不让蚂蚁在附近安家,却让啄木鸟在树上开工,衔出损害橡树的虫子。他捉净叶子上的毛虫,贪食的金龟子也休想蒙他宽恕。每个礼拜天,他都把橡树通身清理一遍。真的,这橡树从未有过如此容光焕发,也从未披过如此浓重而新鲜的翠绿。爱米还收来最健康的橡子,播种在附近的荒地里,然后呵护它们新生的幼苗,不让欧石南和菟丝子遮蔽它们生长。
他已经把野兔当做朋友,不愿再捕食它们。他从树上望得见它们在百里香花丛上跳跃,望见它们像疲累的小狗委顿不堪地躺着,忽然之间,一片枯叶落地的声响,惊得他们用一种好看又好笑的动作,一跃而起,又猛然停住,像是刚才吃了一惊,这时要停下来想一想。炎热的白天,爱米漫步到觉得困倦需要小睡时,就攀爬回到他出发的那个橡树小巢。他听得见野鸽子用单调而温和的咕咕声安慰他入眠,但他很敏感,虽然是在自己的橡树上,也不能完全入睡。
可是木材伐完运走了,爱米不得不离开亲爱的树林。他跟着文森老爹到了五里之外,乌尔新森林边上,去开始另一片产业的采伐。
自从上次到集市,爱米就再没有回过这个险恶之地,也没再见过卡提什。她还活着吗?还是坐牢了?没人知道。许多乞丐就这样消失不见,没人能说出他们出了什么事。没人找他们,也没人可怜他们。
爱米心肠很好。他没忘记完全独自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时他以为卡提什又痴呆又悲惨。而每个星期卡提什都到树底下,给他带来他无法获得的面包,让他能听见人声。他对文森老爹说想要去探问她的消息。他们就在乌尔新停下脚步,好去打听。这一天,那神奇的村子里热闹非凡。居民们交杯换盏、狂饮高歌;两个发如飞蓬的女人在门口打架;小孩子在臭水塘里玩水。他们两人一露面,那些小孩子就像群野鸭一样如飞逃去。他们一躲避,也渐渐惊动了旁人。喧闹之声消歇下来,家家闭门,鸡鸭也吓得藏进篱笆丛中。
“既然这些家伙不想咱看见他们快活,”文森老爹说,“而你也知道卡提什的家,那我们直接去找吧。”
他们把卡提什家的门敲了几通,没人答应。最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喊“进来”,他们便推开门。卡提什面色苍白、瘦骨嶙峋,很是吓人。她坐在炉火边一张大椅子上,干瘪的手放在膝头。她认出爱米,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能死得安心了。”
她解释说自己瘫痪了。是邻居们每天早晨来扶她起床,晚上放她睡下。他们吃饭时,就喂她吃饭。
“我什么也不缺,”她又说道,“不过我还有一桩心事。我这些可怜的金币啊,就放在我脚底的石板底下呢。这些钱我留着要给爱米。他心肠那么好,我要把他卖给那些坏蛋,他却让我摆脱牢狱之灾。可是只要我一死,邻居就会把我家挖个遍,他们会找到我的财宝。因为这样,我才不睡觉,也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你要把这些钱拿走,爱米,走得远远的。我要是死了,就归你保管,我送给你了。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要是我身子好转,你再拿回来给我。我知道你很诚实。这些钱终归是你的。只不过我死之前,还是喜欢看钱、数钱。”
起先爱米拒绝接受。他厌恶那些偷来的钱。但文森老爹向卡提什建议说,钱可以交给他保管,只要她需要,就立刻归还,要是她忽然辞世,未及通知,他就把钱交给爱米。文森老爹素来处事公道,诚实为富,人所共知。卡提什走街穿巷,听闻既广,不能不知道他是可信赖的人。她让文森老爹把屋门闭紧,因为自己动不了,又叫他把椅子推开,搬起炉子的石座。那里藏着的钱远比上回她给爱米看的为多。五个皮袋子,约莫有五千法郎金币。卡提什只要三百法郎,好付给照料他的邻居和留备自己的身后事。
爱米鄙夷地瞧着这些财宝。
“你今后会知道,”卡提什对他说,“贫穷之苦最是害人。我要不是生在这样的苦楚之中,也不会做那些事。”
“你要是悔恨,”文森老爹说,“上帝会宽恕你。”
“从我瘫痪那时起,”她说,“我就开始悔恨了,因为我会在孤苦无聊中死去。邻居们讨厌我,我也一样讨厌他们。那时候就想,我过的要是另一种生活该多好。”
爱米答应会回来看望她,然后就跟着文森老爹离开,投入新的工作去了。他很是舍不得塞纳的森林,但他有责任感,做事很尽心。八天以后,他回去探望卡提什,到达时正遇见大伙儿拿驴车驮着卡提什的棺材。爱米跟随他们到了四分之一里之外的堂区,参加了她的葬礼。回来时,他看见人们在卡提什家里疯抢,为争夺卡提什那些破衣服而厮打。他当时让那老婆子的家财免于落入这些奸徒之手,这时他不再为此感到后悔了。
爱米回到伐木场。文森老爹对他说:
“你还太小,不合适保管这笔钱。你不知道怎样生利,再不然就是让人家偷去。你要是愿意我做你的监护人,我会妥善安排。我会定期给你利息,直到你成年。”
“随您愿意,”爱米说,“都托付给您了。不过既然那个老太婆吹嘘说这些钱都是偷来的,我们把它还给人家不是更好吗?”
“还给谁?这些都是一个苏一个苏偷来的。这个女人靠骗人来乞讨,这里偷一点,那里偷一点,那些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家也不会想到再要回去。钱没有罪过,用在坏处才可耻。卡提什到处流浪,没有家,也没有子女。她把钱给你,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正相反,却是因为你原谅了她对你的所作所为。所以我觉得这些是你应得的。把这些交给你,是这老乞婆一辈子干的唯一一件好事。我只想让你生活在我按期给你的利息之中。你也可以不必干很多活。但是,你如果真是个男子汉,我相信你是,你就继续尽心工作,就当你一无所有。”
“我会照您说的做,”爱米说,“我只想要和您在一起,听您的吩咐。”
这个好孩子完全不必懊悔他对东家的信赖和友情。这位文森老爹一向待他有如慈父之于爱子。爱米成年以后,娶了这位老伐木工的小女儿。他从没动用过那笔钱,所以每年的利息越来越多。对当时的一个乡下人来说,他已经很有钱了。他的妻子美丽、热情而善良;所有人都称赞这对小夫妻。因为爱米识了些字,在他的行当中又表现出非常的才智,塞纳森林的主人家就选他做了总管,还给他在老树林里最好的地方建了漂亮的房子,正在那说话的橡树旁边。
文森老爹的预言很快成真。爱米长大了,那树洞再也装不下他。许多树皮又长出来,他的小巢快要被堵死。后来爱米老了,橡树的树洞也很快要完全堵住了。爱米用铁尖儿在铜板上刻下他的名字,他在树上居住的日期,还有他大概的遭际。最后他刻上这样的祝词:
“天上的火,山间的风,放过老橡树,我的朋友吧。让他看着我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子孙长大。对我说话的老橡树啊,偶尔也给他们一些良言,让他们永远爱你,就像我爱你那样。”
爱米把刻字的铜牌,放进那个他一度在其中安睡、在其中做过美梦的树洞里。
树洞终于完全闭合。爱米死了,橡树还活着。它再也不开口说话了。也许还说,只是再没人听得懂。人们不再怕它。但爱米的故事传扬开去。人们追念他的美好往事,所以那橡树受到了永远的尊敬与祝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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