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秦伟之化茧成蝶六夸父逐日上
我以为我可以挣脱这份情感的纠缠,但实际上我越陷越深。我对这种感情,有着本能的渴望,又有着本能的害怕。这是十分危险的,它会毁了我的一生。但是它又诱惑着我,给我禁忌的快感。也许我终生都无法改变自己,就像扑火的飞蛾无法改变它自己的命运一样。即使不是这个秦伟,我也会遇到另外的秦伟,或者别的男人。我同样会栽在他们手上。正像扑火的飞蛾、逐日的夸父和涅槃的凤凰,他们的命运就是在追求光明的途中、在拥抱火焰的瞬间终结生命的。我无法选择,除非我死,否则我无法平息心中对他的渴望。
星期天,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秋季文艺汇演的海报,鼓励全校同学报名参加。我非常兴奋。中学时,每一台晚会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主角。我的独舞《逐日》曾获省级一等奖。毕业晚会时,我唱了一首邓丽君的《再见了,我的爱人》,煽动起全校的大合唱,许多人都掉了眼泪。我几乎是跑着去校里的“星河艺术团”报了名。我报了一首歌,一个舞蹈,团里让我星期一去试唱、试跳。我马上跑去音像店,花二十块钱买了《逐日》的伴乐光碟和一张邓丽君的光碟,满怀激动地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
晚上秦伟回来时,满面春风的样子。我心里又酸又痛,神情十分冷漠,对他的说笑爱理不理的。我一想到他和杨蛮度过了一个鱼水之欢的周末,就感到十分难受。但我并不恨他们,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没有恨他的理由。所有的过错都在我自己的身上。我不该爱他,根本就不该。我已经决定要搬回四人公寓住。我想只要离开了他,不再看见他的身影,不再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可以逐渐平静,我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就会拥有正常人的快乐。
不,不会的。我又想道。这似乎是我的宿命。两年前我就确定,我终生都要忍受这种炼狱一般的折磨。我几乎可以和所有的女人交很好的朋友,但我绝不会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女性的身体令我本能地畏惧,就是平时的握手都会令我毛骨悚然。我觉得那柔软的肌肤很像一条温暖的蛇,而女性充满爱意的眼神更是令我退避三舍,令我的内心感到极度的恐慌和紧张。只要谁用暧昧的眼神看过我一眼,我就会立即回避她,疏远她。但当我面对我心仪的男人时,我的情欲之火却烧得如此狂野,如此热烈!
秦伟均匀的呼吸又响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这一生注定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我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漆黑的大海,到处都悄无声息,到处都毫无生气,我感到寒冷、孤独、绝望,我不能呼吸,不能呐喊,甚至不能死。我明白,离开了秦伟,还会有李伟、张伟,不管我到了哪里,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我一刻不死,只要我一刻不与这世界隔绝,我就都会遇上生命里的某个秦伟,我就要忍受情欲之火无情的煎熬。
不想也罢,不想也罢,一切都随它去吧。既然自己无力改变,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如何发生、如何发展、如何结束,就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心平气和地观看这幕长达一生的惨烈悲剧!
星期一晚上,我依约来到“星河艺术团”,试演的人挺多,快十点才轮到我。我要求灯光师将灯光调暗些,暗到我眼前朦胧而迷离。我闭着眼睛酝酿了一会情绪,脑海里立即就浮现出秦伟的脸。我的心里酸痛起来,我感到眼圈一热,泪水涌满了双眼。我听到了熟悉的音乐,那音乐透进我的心里,连同我的心房一块跳动,随着我的血液渗透到千肌百骸中。我听到自己纯净而苍凉的声音响了起来:“Goodbye,my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mylove,相逢不知在哪一天……”我想到撕心裂胆的离别,刻骨铭心的思念。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的歌声,纯净而苍凉的歌声,主宰着一切,“……我的爱人再见,不知哪日再想见。”
掌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我像惊醒了一场梦。灯光突然大亮,我突然想到自己满眼泪水,十分窘迫,当即低头离席,走上舞台。我背对观众脱去去上衣,顺势擦干泪水。我脱了鞋,仅剩一条紧身的裤衩。我十分满意自己近乎完美的身段和雪白光洁的肌肤。我叫灯光师过来,简要交待一下剧情和动作的寓意,教他怎样调节灯光。灯光师是个内行人,已经预听了音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灯光暗了下去,几乎全黑。我俯卧在舞台上,酝酿感情。我的心房开始猛烈跳动,我可以听到它“砰砰”的声音。血液肆意奔腾,冲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我全身燥热起来,尤其是手心,沁出汗来了。我幻想全世界都在注视我的身体,我的美可以让全世界都为之疯狂,我陷入一种疯魔的创作状态。
一丝音乐轻轻飘起,轻忽得让人难以觉察。众人都屏息静气。音乐一个转折,如被风吹散。又是一丝。像是从地心里透出来,柔韧尖细。那音乐打着颤,牵动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慢慢抬起,附和着颤动的音乐瑟瑟发抖,像一名垂危的病人期待着什么。一条顺溜的声音滑过,一抹莹绿的光芒从舞台底下幽灵一般飘起,承着一阵潮一般渐渐涌起的音乐,水银一般在空中跳跃。音乐的潮水渐涌渐近,似乎强忍着分娩的阵痛。我全身抽搐。来自天国的灵异光芒刺透了我的躯体,唤起生命的萌动。音乐像来自空旷原野的疾风,蟒蛇一般卷起,巨龙一般腾飞,一轮红色的光晕在莹绿的光芒中透现。我抽搐的身躯像受了电击,我的头抬了起来,我的手痛苦地往上企求着。一声震撼魂魄的鼓点响过,红色的光晕迅速扩大,鼓点疾风暴雨一般刚劲。我起了身,艰难地爬起。我像一株狂风暴雨中娇嫩的幼苗,跌倒,折断,再跌倒,再折断。音乐像咆哮的骇浪,像轰鸣的雷霆,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是疾风里的劲草,是骇浪里的孤船,是一名踉踉跄跄的醉汉。我承受万般痛楚,我抗拒千种磨难,只为追逐那光明热烈的太阳。
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太阳热烈得像一轮金,像一团火。音乐里的阴风去尽,尽是清朗明亮的音符。我跳跃、摇摆、扭动,附和着轻快的、富有韵律的鼓点,庆幸阳光赐予生命,庆幸黑暗之魔的败退。我的躯体无比舒展,动作无比流畅,是赞美生命,赞美自由,赞美爱情,赞美真的、善的、美的生活。
音乐骤然沉重,超重低音强烈地搏击,像深渊的潜流在万钧重压之下澎湃汹涌,舞台下的一排红灯全部点亮。绿灯熄灭,舞台红得发紫,红得发黑,红得像一团血。这迂回曲折、势同千钧的音乐,这浓得化不开的阳光热浪,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动作沉重迟缓,势同千钧,充满了重压之下的无限张力。我旋转,我撞击,我奔跑,我要冲破这沉重的厚茧,我要破茧成蝶,我要飞。那飞翔的渴望在心里熊熊燃烧,纯粹的自由朝着我召唤,我要超越时空的阻隔,追逐这太阳,我不再考虑生命,不再考虑尊严,我要燃烧,我要自由,我要扑进这热烈的火海,在烈火的焚烧里永生!在紫红的光幕的重压下,我的躯体毫不屈服,像一张拉开的弓,像一支射出的箭,像一羽俯冲的鹰,像一头扑食的虎,我是力量的化身,我是意志的象征,我就是追逐太阳的夸父,为了光明和理想,豪情万丈,百折不挠。
音乐再次激昂起来,紧凑鼓声的大量运用,烘托出一种胜利来临的凯旋氛围。一道金光刺破暗红的天幕,十分耀眼,光华夺目。我的舞姿骤然轻盈,仿佛抛下了身上的万斤重担,像小鹿一般蹦跃,像麻雀一般轻灵,我在赞美,在歌颂,在抒发解脱的狂喜,在倾泻梦想成真的狂喜心情。鼓点更加紧凑,更加密集,金色的光芒继续扩散,整个舞台成了一座金黄的殿堂。我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挣脱了一切灵魂和肉体的束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火!燃烧的火,光明的火,热烈的火,愤怒的火!我疯狂地搏动的心房变成一团火球,我奔涌的血液变成一簇簇火舌,我的灵魂在燃烧,我的肉体也在燃烧,我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物:火!
火燃烧着我的躯体,我感到滚烫,我感到灼痛,这更令我极度疯狂。我追逐太阳,追逐梦想,用尽我的生命,用尽我的力量,追逐的就是这种切肤的痛楚,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只有这痛楚,才能让我深刻地体味生命的存在,生命的价值,才能让我的生命,像流星一样,在经过的轨迹里扯出一道绚丽夺目的彩色光带!我的耳边“呼呼”风响。我是一只蛾虫,走上了扑火的不归路。光的海洋在扩展,在澎湃,淹没了我的眼睛。我似乎听到了神的宣谕,我似乎听到了光的礼赞,我的痛楚膨胀到了极点,我的生命燃烧到了极致,全世界都在屏息静气,我是主宰。
“轰!”最后的鼓声落定,金色的光芒爆裂一般,霎时大亮。我跪在舞台上,身体向后弓成一座桥。我的头向后仰着,双手斜斜直刺苍穹,我的肌肉花一般绽放,高高隆起的下部,骄傲地展示着撼人心魂的阳刚的力量。在拥抱太阳的瞬间,我的生命得到永生,我的灵魂已经升华,我的肉体却在这瞬间定格。这是力量的象征,这是美的极致。
掌声怒涛一般响起,夹着潮一般的喝彩声。我十分得意。我的精神之美、力量之美、躯体之美,终于赢得了满堂喝彩。我为这喝彩而无比陶醉,我脸上笑意绽放,忧郁的眼睛里光芒闪动。我身上流了汗,累得气喘吁吁。艺术团的几个干部纷纷握我的手,连声赞叹:“你跳得太好了,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我看到无数羡慕的目光,感到自己被荣誉的光环包围。我展开优雅的微笑,像高贵的王子接见他的臣民。
回到房间,我仍然回避着秦伟,尤其不敢看他只穿一条紧身内裤的身体。但我总不能总闭着眼睛,有时是偶尔看到,有时是忍不住偷偷地看。每看一次,他似笑非笑的样子,他说话时那两片结实的、紫红色的嘴唇,都让我受不了。每次冲动,我都要靠深呼吸来尽量使自己平静。但有一次,我在桌前看书,他在穿衣镜前吹干头发,转身走到我的身旁。他靠得太近了,还俯下脸来。我的心里“砰砰”狂跳,感到他的呼吸都喷到我的脸上。洗发水的香味、浴液的香味、体味和热汽腾腾的水味,撩拨得我近乎疯狂。我左眼的余光看到一片铁青的胡子根,和两片诱惑的嘴唇。那柔软的、充满弹性和小丘陵居然顶住我的后腰。我只感到血往头上涌,双手紧紧地抓住书本,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坚硬如铁。强暴他的念头电一般闪过,刺激得我微微发抖。情欲的狂澜汹涌澎湃,理智的堤岸几乎崩溃。我感到眼前一片潮红,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强暴他!强暴他!”另一个声音绝望地挣扎:“不!不要!”我张开嘴来呼吸,以减轻沉重的鼻息,脑里一片混乱。我全身的肌肉都绷得铁硬,仿佛处于临战状态的战士,又像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猛虎,每一秒钟都可能爆发,将秦伟按在床上,粗暴地征服他,占有他。
十点半的电话救了我。我听着秦伟缠绵温软的甜言蜜语,不由得重重地将头埋在桌子上。我感到我的心就像烧红的铁放进了水中,我听到“丝丝”的声音,看见腾腾的蒸汽。情欲的怒涛潮汐一般退去,我感到重压骤然去掉后那种不可承受之轻。我的身体近乎虚脱,脑里空白一片,最后一点情欲之火熄灭殆尽。我若无其事地上床睡觉,发觉地秦伟的声音空荡荡地在耳边回响,发觉自己像死去了一样。
星期三,我接到星河艺术团的通知,我的舞蹈正式列入汇演节目。我十分兴奋,握电话的手都微微发抖。我觉得这是一个契机,一次新生。我将可以找到新的信心,新的力量。我要开始新的生活。这新的力量足够我摆脱秦伟,因为新的生活不能再有秦伟。我感受到心里一阵绞痛,我那么深爱他,如今却要不动声色地离开他。他的肉体和灵魂都有了归属,退一万步说,即使没有归属,也绝无可能属于我。我心潮起伏,痛得难受。我眼噙泪水地拨通唐主任的“喂,唐主任吗?您好!我是中文九五一的小何,您记得吧?是这样的:我开始交的是四人公寓的钱,现在我在二人公寓住了一个多月了,我想问一下现在有没有腾出来的四人公寓,我想尽快搬回去,对,搬回去,越快越好!什么?他帮我交了?天啊,这怎么回事!没有,我从来没有给过钱他,也没有叫过他帮我交。真的,从来没有。您问问住房部是不是搞错了。不会搞错?那可奇怪了。好,我先问问他再说。如果真是他帮我交的,能不能给他退回来?对,他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而且,我,我真的住不起。好,好的,谢谢您,唐主任。好的,谢谢!”我挂了电话,心里惊疑不已:秦伟居然帮我交了住宿费,还对唐主任说是我叫他帮交的。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他怕我搬走吗?如果是这样,那说明我在他心目中是有份量的,他喜欢跟我住在一起。但我想到他每天十点半的电话,又断然否决了自己的判断。他绝不会因为爱我才帮我交费,来让我留下。他爱的是杨蛮。这一点绝无疑义。那他定是抱着借钱给我的念头!我心里恨起来。我恨他有钱就自作主张,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就交了上去,我绝对住不起二人公寓,这就必然要求唐主任退钱。这多么难堪。我视贫穷为大腿上的脓疮,小心翼翼地用裤子遮盖起来,而他偏偏要掀开我的裤子让众人看见,附带撒上一把盐。他一定是看见我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淡,所以不敢问我还钱。天哪,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会不会以为我是知道了他帮我交钱,就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来赖帐,所以就鄙夷我?是的,一定是的,他亲口说过是我的亲人,如今眼里却一点没有我,他居然把我当作想赖帐的家伙!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端的伤害,我觉得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我咬牙切齿,第一次恨他入骨。“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穷不穷关你屁事!我又没叫你给,又没叫你借,你凭什么偷偷帮我交了,转身就污辱我,当我是赖钱的无赖!”我越想越生气,我决定今晚一定要找秦伟说清楚,他自己交的,他自己去要回来,他活该。他照顾我那几天的费用,我一定要还给他,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我打定主意,就动手收拾书本、笔记和衣服,我决定明天就搬走。
晚上练舞回来的时候,我的心莫明其妙地悬得老高。我在路上看见房间黑着火,知道他还没有回来,又失望又高兴。高兴的是我还没有做好面对秦伟的心理准备,紧张得不得了,他不在,这令我舒了一口气。失望的是自己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和表演又要后延了。晚一时不如早一时,就好像一次毫无把握的考试,紧张了好久,老师突然宣布推迟考那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洗澡时,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我怕自己会伤害秦伟,这是我所不忍心的。我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伤害他呢。我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想起我流鼻血那会,秦伟急得要哭的样子,想起在出租车上,他温言软语地搂抱我,安慰我,想起他轻嗅我的头发,想起自己充满性爱意味地搂他的腰,他不但毫不回避,还往我身上紧靠,抚我的手。我想起烈日下,秦伟小跑着买我喜欢的饭菜,想起他给我喂药时充满爱怜的眼神。我尤其想起他第一次为我按摩,跨坐在我大腿根部的样子,那分明是做爱的姿式。而且他说:“你的身体太诱惑人了!”
他分明是爱我的。我自欺欺人地想道。而我现在却要伤害他,然后永远地离开他。我对着镜子里的裸体,心里一阵阵绞痛。我陶醉于自己的美。那忧郁的眼神,鲜红的双唇,乳晕,乳头,那突出的喉结,结实匀长的大腿。它能诱惑秦伟吗?它能点燃秦伟的情欲之火吗?我不知道。
后来我就平静了。我决心不再胡思乱想,心里一点一点凝积起对秦伟的怨恨。我要带着怒火,伤害他,然后永远地离开他。“你虽然没有罪,但你引诱我爱上你,这本身就是无可饶恕之罪。你虽然没有引诱我的罪,但你惹火的肉体,令我疯狂的神情就是无可饶恕之罪。你为什么要按摩我,我酸我痛关你屁事,你为什么要紧张我,我流鼻血关你屁事,你为什么要帮我交费,我穷关你屁事,我死了都不关你的事。这些都是你不可饶恕之罪,我要伤害你,然后离开你,让你为你的罪付出代价。爱是没有罪的,但我爱上你却是无可饶恕之罪,我伤害你,然后离开你,我将忍受撕心裂胆的痛苦和刻骨铭心的思念,我用这痛苦和思念来赎我的罪……”我心里胡思乱想,乱成一团麻。我努力看书,想平静下来,却感到书本上的字像黑虫子一般模糊,爬来爬去。我听到秦伟熟悉的脚步声,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我紧张得不得了。因为我的怒火还没有燃起,台词还没有编排好。但我没有退路,我要背水一战了。
“秦伟!”我尽量镇定地盯着他的眼。这是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第一次正式称呼他的名字。他显得有些惊诧,继而是高兴。我终于主动打招呼,似乎令他意外地惊喜。
“小书!”他热切地唤道。
那是多么熟悉的眼神。多么热诚,多么纯净,有一点备受伤害的委屈,以及“相逢一笑泯恩怨”后的欣慰。我看着这眼神。心里一阵酸痛,自己是如此深爱这个男人,他对自己又这么好,自己却要狠着心伤害他,离开他。我鼓起的勇气一泄而光,编排好的台词哽在咽喉,我痛骂自己没出息,鼓励自己将台词吐出来,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溃不成军。
“怎么啦,小书?”秦伟关切地问道。
我低下头。难道他看得透我的心思?
“你脸上怎么啦?”秦伟放下书本,手指往我脸上一擦,捉起一条白线般的东西来。他皱起眉毛,眯着眼睛,脸上一副困惑不已的表情。
我哑然失笑。跟着放心释虑。秦伟没有特异功能去看透我的心,接二连三的“怎么啦”原来只是因为我的脸。我正纳罕自己的脸为什么火辣辣地痛,原来是脱皮了。我笑着解释说:“我的皮肤就是这样,太阳曝晒后就会迅速变黑,过几天脱一层皮,里面又长出白的来!”
“天啊!”秦伟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用手轻轻地捉一小片一小片绽开的死皮,问:“疼吗?”
“挺疼的,我洗澡前还没事,洗完澡脸上就有点灼痛,不知道原来是脱皮了。”
“你是一只蛹,要蜕化成蝶了!”秦伟一边捉,一边笑着打趣。
我很满意他的比喻。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只蛹,有一天可以蜕化成蝶。他温柔的手指带着电流,在我的脸上游动。我的台词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几天来堆积的怨恨和委屈烟消云散。我偷眼看秦伟的诱惑的双唇,它们离我那么近,我只要再上五公分就可以吻着了。我张开双臂,像翅膀一样扇动,笑着说:“我是蝶,你是花,我要吃了你!”
“我打死你,晒干了,作成一个标本!”秦伟左手揽着我的腰,笑容甜蜜而温柔。
“那可不叫什么标本!”我一脸不屑,神秘兮兮地说。
“那叫什么?”
“叫木乃伊呀!”
“哈哈哈!”秦伟大笑起来,“蝴蝶木乃伊!”
“谁真是蝴蝶啦?”我假装生气。,
“你自己说你是蝴蝶!”秦伟笑个不停。
这分明是调情,这分明是浪笑。两个正常的男人之间是不会这样说,这样笑的。我受不了秦伟富含意味的样子,下面一阵悸动,强暴他的念头电一般闪过。
秦伟似乎也发觉我们的说笑出了格,显得有点难堪。他敛了笑容,正色说:“你不该用热水洗脸,否则一热一冷,脸就爆了。”
“我贪图方便,就不管了。”
“还有你那瓶洗面奶,太强烈了,对皮肤不好的。以后你用我的吧。”
我心里一阵甜蜜,他注意到我用什么洗面奶,这证明他是关心我的。
“你的皮肤太好了,你该好好爱护它!”
我向来都将别人对我皮肤的赞美照单全收,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皮肤比我更好的人。这一回我却谦逊地说:“我倒羡慕你那种古铜色,可我晒不来,一晒就脱皮。”
“你可能缺少什么维生素,以后你要多吃蔬菜水果,各种各类的都要吃,像萝卜、胡萝卜之类,都有益于皮肤。”
我激动不已,被关怀的感觉让我跌进幸福之中。
“你把书收拾得那么整齐干什么?”秦伟环顾四周,看见我的许多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令他感到困惑不解。
我心中刀割一般。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毅然说:“我要搬走了。”
“什么?你要搬去哪里?”秦伟跳了起来。
我不敢睁开双眼,继续说:“你不该帮我交住宿费,我还不起……”
“谁说我帮你交钱啦?”
“我今天问了唐主任。你不该交,我真的住不起……”
“谁说过要你还钱啦?”
我睁开眼。“我一定要搬走的,我不能欠你的钱!”
“你疯了,你简直是……”秦伟十分生气,“你这是算什么!”
我的台词又继续不下去了。我怎么舍得离开他!我执意要搬走,大半是恨他回去和杨蛮度周末,小半是因为自己贫穷而产生的强烈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让我觉得自尊受到了屈辱。我觉得自己搬走后,一可以伤害秦伟,藉此来报复他,二可以平复自己的自尊心。但现在,我对秦伟的怨恨转成了对自己的自恨。我觉得自己无耻、自私,竟然要为自己下流的情欲而伤害一个善良、热诚而关心自己的人。我明白,秦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对杨蛮的情欲就像我对他的情欲一般强烈。杨蛮愿意和他上床,他怎么可能不上呢!假如秦伟愿意和我上床,我就是蹈汤赴火都会在所不惜的。这是同样的道理。再说,他们上床只是我的猜测,我对此其实毫无真凭实据。就为这一点,我就要伤害他,报复他,我无耻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是良心泯灭,简直不是人。他对我那么好,而我却以冷淡的态度疏远他,伤害他,我为此追悔莫及。我要留下来,好好对他,将欠他的加倍偿还。从今以后我将不触动情欲的念头,而是为他祝福,甚至为他和杨蛮一起祝福。
“我最怕你闷闷不乐,不理不睬的样子,这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对我直说,如果是我惹了你,我立刻就改,如果不是我惹你,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要把钱看得太重,钱根本不算什么!你也不要老想家,你就是太娇惯了,可你要明白,你总是要离开家庭,独立过日子的!”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的教训,心里却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进行反驳:“对你直说!我要告诉你我那么爱你,保管能把你吓得从阳台跳下去!你要真不惹我,你十点半就不要给杨蛮打电话,星期五也不要去和她度周末。钱不算什么,可我就因为没钱而受尽屈辱,差点上不了学。娇惯!我自从娘胎里就受尽委屈,每天都在恐慌和焦虑不安中度过。想家?我十一岁就离开家庭,在寄宿学校里熬日子。家对我是什么概念!父亲老不愿说话,老不愿见人,母亲天天下地劳动,劳累、饥饿和绝望使她脾气暴躁,常常对几个面黄肌瘦的姐姐又打又骂,使家里始终笼罩着恐怖的气氛,使我惶惶不可终日!”我一边狡辩,一边庆幸秦伟没有看出我的心思。我想,如果他知道我因为爱上他才会表现出这些异常的举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变态狂,一定会断然离开我。这会令我痛不欲生的。他认为我是这种原因,那我就都认了吧。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答应我,不要搬走,也不要再谈钱的问题了!”他扳着我的肩头说。我感到难为情。我心里早就答应了他一千次,可要我亲口说出来,这太伤我的自尊心了。因为这证明自己接受了他的钱,从此我欠了他的,再也不能和他处在平等的地位上,而要变成他的附庸了。但他逼问着我,搞得我不知所措。我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答应。要我承认自己没钱,自愿接受别人的赠予,这太为难我了。他显得非常开心,也就不再逼问了。
第二天晚上,我练了一个多小时的舞,累得不行。我回到房间里洗完澡,秦伟就回来了。他穿了一件暗绿色的长袖衬衫,衬衣上缀满了针眼大小的碧绿色的明亮的小点,打了一条领带,领口上的领带结十分新颖俏皮,儒雅和活力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地统一到了一起。他将我推到椅子前,诡秘地命令我闭上眼睛。我推托着,心里却十分高兴。我顺从地闭着眼,感到他用手指往我脸上涂沫清凉的液体。
“哎呀,你给我涂什么东西啊?”我媚着腔调笑问。
“我刚学了一门勾脸谱的绝活,现在就给你勾个大花脸。”我笑个不停,不相信他的话。“别别别,你千万不要睁开眼睛,呆会勾完了,往镜里一照,包你舍不得洗下来!”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很喜欢他淘气的样子,我闭眼睛,任他在我脸上胡闹。他用手指细致地涂沫我的额头、眼睑、鼻梁、双唇和下巴,一阵阵地笑出声来。
“你要是涂丑我,今晚我就跟你没完!”我听他笑得那么得意,真以为他在给我勾脸谱了。
“你怎么个跟我没完法?”他坏笑地引诱着。
“我干死你!”我心里说,但我不敢说出口。
“不准睁眼,不准睁眼!”他笑着将我推到镜子前,“哈哈,猪八戒出笼罗,猪八戒出笼罗!”
我睁开眼。我看到自己脸上一无所有。秦伟笑弯了腰。“你笑什么?你往我脸上涂了什么东西?”我不由得发疑,用拳头捶打他的肩膀。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秦伟连连摆手,左闪右躲。他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笑你那么容易上当。哈哈,你真以为我给你勾花脸啊?”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你给涂了什么?”他已经退到了床上。我双手一伸,探进他的胳肢,痒得他满床打滚,笑得背过气去。“我看你说不说,我看你说不说!”
“我说,哎呀,你停下来,我说!”我停了一回手,他还在笑个不停,滚着往一边躲,“你好歹毒,你这个坏蛋!”他笑着骂道。
“你不说我可又来啦!”我作一个又要痒他的姿式。
“别别别,我说,我说!”秦伟双手阻挡着,仍旧笑个不停。“那是护肤的。我看你脱皮脱得厉害,特意给你买的。你要经常用,过几天就好了。还有唇膏,北方空气干得很,你要是不用,可要裂口子的!”
我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我顺势躺下,枕着他的一条手臂,他就用手抚弄我的头发。
“花了多少钱?”
“你又来了!”
“可我不想欠你的,真的!”我由衷地说。
“小书,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弟弟了,你千万不要再说欠不欠的话。要说欠,我受伤那段时间,你那样照顾我,我欠你的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翻身面向他,将一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唇离我不到十公分,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一根一根的胡子渣子。我禁不住伸手去抚弄起来。有一点轧手,怪痒痒的。这令我的下面又硬了起来。这一次我不再自责,而是尽情地幻想。我只要一翻身,这充满诱惑的男孩就是我的了。可我不敢。我用力压了压他的大腿,他并没有抗拒。而是说:“你会跳舞的?”
“怎么啦?”
“我看到图书馆一张大海报,你的节目列入秋季文艺汇演的目录了。”
我心里很高兴。我早就想告诉他,但又害怕他对此不感兴趣,那我多没面。现在他自己知道了,我想像他站在海报前是什么心情,是惊喜、嫉妒还是自惭形秽?“省得你以为我是一个只爱你的白痴!”我心里想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光芒四射的舞台形象,会折服于我无与伦比的力量之美。
“你这几天都去练舞啦?”
“是的,天天晚上都去星河练舞。”
“怪不得。”他静了一会,“我还以为你去看书哩。我到过好几个地方,从来不见你。”他在上自习时也惦记着我,也希望碰见我。我心里狂喜,表面却不动声色。“汇演过后我也要好好看书了!”我本来还想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上自习”,但话到嘴边我又收了回去。
“你跳舞要什么衣服吗?我可以帮你买!”
“服装都是团里的。”我不想让他过早知道,我跳的这个舞蹈几乎不穿衣服。我怕他知道后,会损害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使他觉得我太前卫、太开放。
“对了,过了国庆天气就凉了,你的衣服太薄,回头我给你买些厚一点的。”他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我先帮你量好尺寸。”
我早就想添置些衣服了,可我对天津还不太熟悉,加上根本没有时间出去。学校里商业街的衣服,质量又不好,价格又贵得要命,所以一直都没有买成。
腰长,脚长,肩宽,臂长,胸围,腰围,臀围……他细致地帮我量尺寸。“明天还要练舞吗?”
“要的。”
“有空我去看看你的舞!”
明天可是星期五。难道他不用和杨蛮去过周末啦?我心里窃喜,表面却不动声色。要是他真的不去会杨蛮,而是留下来陪我玩,那该有多好啊!第二天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不敢问秦伟是否真的不回家,只是焦急地盼着下午的到来。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惊喜还是失望。
课终于下了。我往桃李园走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一边吃饭,一边焦急地等待。我的心渐渐凉下来,到七点钟,我确信,秦伟一定是回家去了。我的失望变成了愤恨。我觉得秦伟甜言蜜语地哄我,转过头又去找杨蛮,我却为他紧张了一天,真是十足的傻瓜。
“谁希罕你帮买衣服,买了我还不乐意呢。我自个不会去买呀!”我在心里骂道。我想到杨蛮那刁蛮的媚态,不由得妒火中烧。
练舞的时候,艺术团的干部告诉我,今晚艺术团的团长周翔来探班,要求演员尽量演好一点。我并不存在演得好不好的问题,因为我一听到音乐就激动得哆嗦,我每一次演出都会忘情地投入。我跳完舞后,团里的干部招手叫我过去。他们给我介绍的周翔。灯光很暗,音乐也闹得很,我们握了手,聊了几句天。我赌着秦伟的气,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没有十分留意周翔,只是觉得他很英俊,西装革履的,特有修养的样子。他身边带着极清纯的女朋友张小媚。周翔无非是赞我的舞跳得好,我一肚子没好气的,心里骂道:“这还用你说吗?”我历来对领导的态度都有保留,认为凡是领导,必然深谙拍马溜须之道,这样他们的人格无形中打了一个折扣,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尤其像周翔这样子,表面彬彬有礼,一本正经,谈吐温文尔雅,不痛不痒的,转过身去就投老师的所好,骗同学的选票,谋个团长当当。坐上了团长的宝座,心里高兴得要命,表面还要不动声色。那英俊的皮囊里包裹的谁知道是什么心。这种外面是教授,里面是野兽,甚至是禽兽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也很厌恶张小媚的样子。她干吗要起这么一个诱人犯罪的名字,她干吗要装出小鸟依人、千依百顺的模样,她干吗要装出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模样。我想,但凡现代社会中的一个大学生,接受那么多思想,那么多信息,肯定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独立的分析和判断,头脑里的思想都会像一个万花筒一般斑驳陆离。
我满腹气恼,不愿和周翔深谈,勿勿告退。洗澡时我想到秦伟和杨蛮的男欢女爱,想到周翔和张小媚的卿卿我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对着镜子里的裸体,觉得世界上真正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人只有我一个了。我毫无心机、从不算计,我的每一次爱都是纯粹的,热烈的,而我每一次都以巨大的牺牲精神去压抑这种爱。我为自己的美而震惊,我觉得天地间的灵秀之气都钟于我一身。但我觉得上天厚我也薄我,因为上天让我得到常人难以企及的美貌,又不让我得到常人俯首可及的爱情。“寂寞开无主!”我感叹道。我觉得与其碧海青天夜夜心地空耗韶华,还不如死掉。我与生俱来这份无与伦比的美,我又要以死将这份无与伦比的美如数收回。我又愿自己终生都在舞台上,做一个永不停歇的舞者,尽情展示我的精神之美、躯体之美和力量之美,让全世界都为我而疯狂,而我将对狂热追求我的人冷眼以对,让他们也尝尝对着镜中花水中月的滋味。
在《费城故事》里,汤姆·汉克斯说,所有的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可是对我来说,所有的问题都没有解决的办法。夜已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秦伟和杨蛮也许已经渐入佳境。似乎有无数猫的利爪撕裂我的心,我欲哭无泪。我辗转反侧,脑袋像要爆炸一样。
早上起来时,我脸色苍白,容颜憔悴。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骂没出息,“你只该让别人为你而痛,岂可你为别人而痛!”
我在明丽的阳光下穿过大片树林、花丛和湖泊,清爽的晨风吹来浓郁的花草、湖水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树是绿的,草是青的,花是艳的,湖水和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泥土是黑而肥沃的,鸟是飞翔而鸣叫的,只有我的心是空空如也的,我甚至连微微一笑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我走进星河艺术团时,看见周翔已经站在那里了。张小媚抱着衣服依偎着他,清纯得像个小玉女。老实说,周翔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他的英俊是用语言难以描述的。窗玻璃泻进大幅阳光,将他包围,给他身体的轮廓镶上一圈夺目的光环。昨晚的灯光埋没了他英俊的脸。他的头发是飘逸的,富有弹性的,黑得发亮。发型的是传统的三七分开,让人感到舒服。他的脸亦长亦方,亦圆亦正,线条刚柔并济,既没有刚硬到霸气,也没有柔和到失去阳刚之气。他的眉毛黑而笔直,眼睛大而明亮,深情款款的,十分有神。他的鼻梁不像秦伟那种高耸而锋利,嘴唇也不像秦伟那种结实,那是别具一格的,无与伦比的。昨晚的西装埋没了他的好身材,现在他穿着一件无袖的紧身条纹恤衫,臂头的肌肉发达得很,青筋条条暴起。他的两块胸肌胀得吓人。浓黑繁密的腋毛从胳肢窝里爆出来。他下身穿着舞裤,舞鞋。他的个头并不算很高,跟我差不多,一米七零的样子,但身段即使在舞蹈演员中都是一流的。
“你好,小何!”他笑着打招呼,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我礼貌地回答着。
“昨晚没睡好?”他发觉我的脸色挺憔悴的,关切地问。我不置可否地应一声。我看见张小媚笑吟吟的样子,心里骂道:“你饱汉不知饿汉饥,如果我抱着心爱的人一块睡,我也会睡得蜜糖一般甜的。”
周翔忽然很难为情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说:“你的舞实在跳得太好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舞蹈。我……咱们能不能改编成双人舞,我很想和你一块跳!”周翔说到后面,脸都红了。我挺喜欢他这样子。我觉得羞怯不是什么美德,得起码说明他还不是厚黑学的弟子。而自己的舞蹈被人如此地赞美,也着实让人高兴。毕竟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可我绝不希望两个人一起跳。因为我觉得,在舞台上,我是理所当然的主宰,我不能容忍别人瓜分观众的目光和掌声。但我的心肠软得很。即使我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我也不忍心拒绝周翔。因为我想周翔肯定经过一夜的思考,鼓起勇气才求我的,而且他肯定我会答应的,要不他为什么穿着练舞衣来。如果我拒绝了他,这该多么伤害他的自尊心。尤其他千依百顺的女朋友笑吟吟地站在旁边。在张小媚的心目中,周翔多么伟大崇高,仿佛无所不能。我决定不能拒绝他。我答应着,心里却窝火得骂娘。我一个人的好戏,周翔为什么要动这根筋呢。
周翔却十分高兴,带着无限感激的神情。他让张小媚先回去,说中午再去接她吃饭。张小媚像得了母亲吩咐的小姑娘,鸟一般飞走了。从此她将整个上午都关在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白马王子来接她吃午饭。我觉得周翔这样的美男子给张小媚这样庸俗的女孩享用,真是很不值得,张小媚离开倒让我眼清心静。
我们开始练舞。周翔不愧是艺术团的团长,歌舞的基本功都十分了得,理论造诣也很高,灵感也丰富,让我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交谈中得知他是杭州人,读市场营销的,今年上大三了。我们的话题始终没有扯到张小媚的身上,因为我不想提及。周翔的悟性很高,几遍下来就基本会跳了。他练舞和健身都很刻苦,所以塑造了一身强健的肌肉。在他身上,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天使脸孔,魔鬼身材”。他将整套动作拆开来,反复练每一个细节,练得脸上身上都给汗湿透了。我十分敬佩他充沛的体力,因为我偶尔陪练一会配合,一上午下来都累得不行,而周翔致少付出数倍于我的体力,汗流浃背而不言累。
中午周翔礼貌地道了别,径直去找张小媚。我就像待字闺中的大龄姑娘却要为人作嫁一样,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色欲横流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刺激着我。每个人对肉欲都随手可得,只有我每天都只能在幻想中活受罪。
下午周翔换了新的舞服,十分兴奋。他说他中午想出了一套新的方案。我看他孩子气的得意模样,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周翔的革新方案是这样的:他自己定位为开天辟地的盘古,我则定位为追逐太阳的夸父。盘古的舞以雄浑沉毅为基调,表现出英雄史诗般撼人心魂的力量之美;夸父的舞以热烈奔放为基调,表现出理想主义的热烈浪漫的精神之美。整个舞蹈划分为清晰的三个段落,第一段落以夸父为主角,盘古为配角。重点表现夸父在混沌未开的世界里,看不到光明,寻不到温暖,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中不能呼吸、不能呐喊、不能动弹的极端苦楚,以及他对光明、温暖和力量的无限向往和不懈追寻。盘古则为夸父之苦而苦。他在默默地凝聚力量,准备开天辟地的伟大创举。这一阶段,两人都大量运用悸动、颤抖和挣扎的动作,以象征生命萌发时的痛楚,和山雨欲来风满楼时,平静之中蕴含的无限力量。第二阶段,以盘古为主角,夸父为配角。主要表现盘古的创世。他开天辟地,创造日月星辰、雷电风雨、山岳河海、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夸父则为解放而欢庆,为生命而讴歌。盘古在这一阶段大量运用推、辟、旋、撞等充满张力的动作,表现创世的磅礴气势,夸父则大量运用跳跃、腾挪等轻灵的动作,躯体尽量舒展,表现对生命和光明的无限赞美。第三阶段,创世的盘古将生命赋予天地万物,将全身力量赋予太阳,他的生命也随之终结。夸父对光明和理想的向往愈加强烈,终于不顾一切地追逐太阳。秉承了开天辟地的大英雄盘古全部力量的太阳,在夸父的眼里面就是光明和理想的化身。他追逐,他飞翔,他飞蛾扑火一般拥抱了太阳,理想的烈焰焚毁了他的生命。全舞到此推至高潮,终结。
在造型上,周翔认为两人应穿紧身的肉色短裤,远远看去近乎全裸,以此来增强神幻色彩和浪漫之美。盘古的头发和躯干都是亮金色,身上描上鲜红的火的图案。夸父的头发和躯干染成青色,因为周翔认为,青是诡异而神秘的色彩,带有浓烈的浪漫主义情怀,而且青可以延伸出理想主义的蓝色和象征生命和希望的绿色。在青色上再描上淡白的风的图案。
我为周翔横溢的才华而震惊。我们开始着手排练,效果果然大为改观。从下午到晚上,我们都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中,我们互相讨论、争辩,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尽善尽美,我觉得一部旷世的杰作渐渐浮现。
星期天再练了一整天,整部作品基本成熟。我们都十分兴奋,像是共同缔造了一个新的生命。剩下的十多天里,我们的任务就是不断磨合,不断完善,力求在秋季文艺汇演中尽善尽美,万无一失。周翔因为舞蹈的成功,对张小媚特别好,张小媚眯着眼睛,含羞答答的,一个劲地傻笑。到了晚上,周翔突然对我说:“小书,你想不想练一下美声?因为我觉得你唱歌挺有天赋的,但是中气有些不足,高音肯定上不去,能唱的曲目就狭窄。如果你练一下美声,中气足了,再掌握一些运气发音的技巧,唱起通欲歌来会大不一样的。”
我觉得他的分析很中肯。我们说好,每天早上跑步和早餐之后,从七点到八点,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练声。具体的方法由周翔教我。
心理学上认为,强烈压抑的情欲一旦喷发,或者将个体毁灭,或者能升华为惊人的创造力。我对此深信不疑。几天来,我对秦伟想得很少,一方面是我故意回避,另一方面是我的心思都在舞蹈上了。我跳舞跳得很累,晚上跳上床就睡,不再像以前,每晚都想得撕心裂胆、鲜血淋漓。
我回到房间时,秦伟已经来了。他穿一套咖啡色的笔挺的西服,里面是鲜艳的衬衫,显得容光焕发。我看见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又莫名其妙地嫉妒起来,心里隐隐作痛。他笑着将我推进卫生间,叫我快点洗澡。我洗完澡出来时,不禁吓了一跳:秦伟竟然帮我买了一大箱衣服!他将衣服一件一件摆在床上和桌子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天凉的,天热的;正式的、休闲的;T恤、衬衫、西服、夹克、内裤、休闲裤、西裤、皮鞋、运动鞋应有尽有,全是用料考究,作工精良的牌子货。房间里像开的一个高级的服装店。他看着站在卫生间门口傻了眼的我,哑然失笑。“看什么?快点过来试衣服呀!”
“这……你买这么多衣服?”我不知所措。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春夏秋冬,正装休闲装,全都有了!”秦伟笑着将衣服拿起来。
我天生就是一个衣服狂,我整天都在幻想,有朝一日能拥有许许多多华美的衣服,将我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可我太穷了,根本就没有钱买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如今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真实地摆在面前,这又令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的全部身家都不够买这一堆衣服,甚至不够买这堆衣服中的一小部份。我以为秦伟只不过会帮我买一两件的,想不到他居然买了一大箱。他已经预垫了钱。这衣服肯定退不回去的。我的后背都凉了起来,卖了我都不值那么多钱!我很后悔答应让他帮买衣服,这可怎么办呢?
“不,我要不了那么多……”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下去。
“快点过来,试试看!”秦伟将我拉到穿衣镜前,帮我穿上一件色彩新亮的衬衫,俯下腰去为我扣纽扣子,再拿了一条瘦长的西裤让我穿上,系上崭新的皮带,一个新的何沫书就诞生在镜子里面了。
人靠衣服马靠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穿上衣服也可以这么美。我无数次陶醉于自己的裸体,却对穿着衣服的自己毫无信心。我过去的衣服,布料是疲软的,衣身是肥大的,颜色是灰暗陈旧的,作工是粗糙的,而现在,红、蓝、金三色点染的衬衫使我的脸显得更加洁白清秀,尤其是我的一截颈项,白得微青,非常光洁。合适的尺寸显露出我的宽肩,细腰,微微隆起的胸肌,修长匀称的腿。我还不满十八岁,身体发育却已成熟,我那么挺拔,那么雄壮丰润,再加上我温雅忧郁的气质,这简直是上天的杰作。
但这时我的自卑感强烈地抬起头来。我没有钱,再华美的衣服都不会属于我的,我终要将它脱下来。而且秦伟垫付的这一笔钱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我,”我不敢正视秦伟的眼睛,“我……买不起……”我羞愧得后背上一片汗粒,声音低得像个小蚊子。
“嗨,这不是买的,是我从家里拿的。我家里做服装生意,衣服应有尽有,我要多少拿多少。!
怪不得他的衣服件件都那么考究。
“可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实际上我非常喜欢这些衣服,如果真是我的,我作梦都会笑起来。可要我接受秦伟这么大笔的馈赠,这会令我觉得个人品格受损,有污清白的。
“说嘛了你,这点衣服在咱家的公司里就是九牛一毛。你穿着吧,甭想得那么复杂。我把我腿伤的事都告诉我老妈了,我老妈感动得不行,叫我改天带你回家去玩!”
我难为情地笑了起来。秦伟将满屋子衣服挂到我的壁柜里,“好啦,改天再慢慢试吧。我周末逛了一圈北京,特累,今儿该早点睡了。”秦伟说着,就脱衣服上了床。我跳了一天,周翔的高强度训练也着实累人。我也想早点睡,就躺到床上。
“你天天都去练舞,到底都跳些什么呀?”
“说古代一个叫夸父的人,为了光明和理想追逐太阳,最后献出生命的故事。”
秦伟睡了一会,突然来了兴致,翻身起来说:“小书,你教我一个有点难度的动作,看我是不是跳舞的料!”
我笑着爬起来,跳到秦伟的床上,“来,你跪在棉被上,我让你试试柔韧性!”
秦伟跪在了棉被上。我将他的双腿往外“八”字型分开。“来,把腰往后弓,对,弯下去!”我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将他的肩往下扳。“你不要笑,一笑就不行了!对,要弯下去!”
秦伟经常去打网球,身体十分强健,腰部也柔韧得很。他努力着,居然顺利地弓了下去。他的后脑撑到了棉被上,嘴里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很好!”我笑着。
秦伟松下身体,蛇一样扭动着,说:“疼死了!”
周翔不光舞跳得好,唱功也十分了得。他耐心地教我怎样运用丹田之气,怎样使胸腔共鸣起来,怎样将转调的地方处理得圆滑顺畅。我对着湖面练了一早上,觉得受益匪浅。我刚跑完步,中气挺足的,湖面凉爽的晨风和各种芳香使我心情舒畅。练完后,我觉得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过得紧凑而充实。我早上练声,白天上课,晚上跳舞,眼看汇演的日子渐渐临近,我的心里也紧张起来。我尽量少看秦伟的身体,也尽量避免和他的身体接触,这样会令我好受一些。但每晚十点半的电话和周末秦伟的离去,依然令我烦恼不已。
周翔对我的态度微妙起来。我并没有用我忧郁的眼神和乖巧的模样引诱过他,因为我眼里心里只有秦伟。可这丝毫无损于周翔对我的日渐迷恋。练舞时,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触碰我身上充满性的象征意味的部位,当他看我的时候,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温柔,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他的话变得甜蜜起来。凭着对同性感情的丰富经验,我断定,周翔爱慕上了我。我对他的态度,是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周翔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时候,我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六岁就被老师带上了床,有了平生第一次性爱经验,中学时代,不谙世事的我被不下十个大男孩骗上了床,与这些相比,周翔的触碰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既不至于伤害他,也足够制止他走得太远。因为我的心里只有秦伟,已经没有空间容下周翔了。我觉得我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尽管周翔比秦伟英俊得多,有才华得多,但感情与理智无关。有时我也偶尔想,如果我认识周翔在认识秦伟之前,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张小媚仍然小鸟依人一般,整天陪伴着周翔。
九月下旬,中午还是很热,早上和晚上却寒气逼人。学生们纷纷换下夏装,穿上温暖的秋衣了。树林一天比一天变黄,小石头路上总是铺满了厚厚一层落叶。虫子的鸣叫渐渐少了,天空格外明净,格外高远,蓝得纯净,蓝得彻底,总之,深秋来了。
我对秦伟的爱一天比一天深。这种爱褪去了盛夏的狂热与冲动,变得深秋一般纯粹而澄净。我觉得秦伟已经深深地扎进我生命的内核,今生今世我将无法将他剔除。这是我生命中真正深爱的第一个男人,我不想回避这种感情。我爱着他,能跟他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我无法奢求太多。我听着秦伟说话,觉得那是来自天国的声音。我充满爱意地默默地看着他,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每天晚上十点半,秦伟都会给杨蛮打电话。每个周末,他都去和杨蛮一起渡过。他的一切都已经给的杨蛮,不,他也是爱我的,但那仅仅是兄弟加朋友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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