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海子逝世27周年特辑

编者按:

《形而上死》是李超先生为张维和周俊主编的《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写的书评,发在9年的《读书》杂志上。在海子、骆一禾逝世7周年之际,特发这篇评论和海子、骆一禾的诗,表示怀念和致敬。

《海子、骆一禾作品集》

形而上死

文∣李超

诗门以内的景致,我所知很少,算是外行。但海子一九八九年春的死讯,却是听说了的。他写过《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南京的朋友寄来了一本《海子、骆一禾作品集》,觉得突兀。由于孤陋,我不知道海子死后只两个月,骆一禾也接踵而去。骆一禾患先天脑血管病,编纂出版海子诗集时,死于脑溢血,诗集没出,他也搭了进去。死的时候,海子二十五岁,骆一禾二十八岁,都没到写出最成熟的诗章的年龄。用一本作品集将两位诗人合墓而葬,恰似还了天愿。

这是一部烫手的书。除海子、骆一禾留下的各类作品,书里也辑下了不少友人的文字,涉及了诗,诗人,诗之死。他们排成了送葬的队列,肩起棺木,向诗的深部徐徐歌行。

死是一个诱人的话题,死留下的空白是巨大的,每一活人都能从中寻得一席。所以死者的坟莹,就是生者说话的客室。死易被诗化。诗人的死每每是绝唱、是大话题,因为“诗人是一种精神。

对海子死因的解释有许多种。一是,海子写完《太阳》,创造力面临绝境,写不出诗,宁愿一死。另一种说法近乎俚俗,即海子以死

来抬举其诗的价码。这些说法都似曾相识,不知尾随了多少诗人的自杀,很容易流通。骆一禾在一封信里反对海子创造力穷尽的说法,因为它必然导致海子以死换取名誉的判断。他说,有过天才生活的人,大都死于脑子,海予在遗书里说,他是思维混乱,头痛鸣,间有吐血和烂肺的幻觉,也是脑疾,骆一禾说,“这里有命运因素”。后来他本人也死于此症。两种死法,一种命运,也就是诗人的命运。艺术是了艺术,无不奴役艺术的主人。诗是艺术的贵族,诗人在诗下,就尤其轻贱,可谓奴婢。日本名誉棋藤泽秀行(在棋盘上写过不少大诗)也体验到了这种奴役,棋道高处,他屡次险生。他曾对中国棋手说过,棋手必须专一棋艺,甚至要牺牲世俗幸福。这话使人想起荣格,他说,伟大艺术家的传记证明了,“孕育在艺术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种自然力,它以自然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机敏狡猾去实现它的目的,而完全不考虑作为它的载体的艺术家的个人命运。(《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

说了这些,只是想说,诗人手里没有个人命运在握,也无法以死从事任何交易。诗主持着生命,将诗人一丝不苟地抛入诗的实践。当然,平庸诗人不提。

海子写麦地,骆一禾也写麦地。他们执迷于麦地,把这一意象呈送给中国诗界,有人就称其为“麦地诗人”。他们的诗多着墨于北方乡村,而麦地诗则是其中的上品。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海予《答复》

麦地,我乡村里的部落/你在哪儿呵/你怎不叫我世代的诗人如焚

骆-禾《久唱》

星座闪闪发光/棋局和长空在苍天底下放慢/只见心脏,只见青花/稻麦,这是使我们消失的事物。

骆一禾《壮烈风景》

这里,麦地抽象了,枝蔓细节均已剔除,只剩下麦地生命本身,和诗人焦灼痛苦的内心相照。麦地是丧失,又是依恋,同时还是多种指向的逼问和抒情。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里谈过对大地的认识,或可参比:诗人歌唱大地,正在于失去了大地,漂泊的灵魂必将寻找替代,就是欲望。大地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指称;麦地上只有诗人的内心冲突,它渴求的是对话,更高的和解。

荷尔德林和里尔克写过大地,埃利蒂斯写过爱琴海,但麦地更贴近我们。麦地使人联想很多,都和我们民族情感的实质相关,麦地既不在地狱,也入不了天堂。麦地诗让人心颤,所以心颤,还在于道出了生死,是生死的渊薮。燎原在《孪生的麦地之子》中写着,这些诗“触及了死亡光明的核心”。雅斯贝尔斯讲过一种“母亲神观念”,说大地孕育万物,抚爱它们,使其成熟,但又扼杀它们,毁灭它们,使其复归自己的子宫(《悲剧与超越》)。

麦地使人想起梵高。

海子写过梵高,例如《死亡之诗》之三《采摘葵花》,“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那双采摘的手/仍像葵花田中/美丽笨掘的鸭子。骆一禾也写过梵高,有纪念梵高的《向日葵》:

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像神秘的星辰战乱/上有鲜黄的火球笼盖/丝柏倾斜着,在大地的乳汁里/默默无间,烧倒了向日

可见梵高是两位诗人的精神伙伴,海子是南方人,按说该选择稻田,可他选择了北方,独钟麦地。麦地干裂,稻田湿润;麦地骚动,

贫瘠,稻田平静,丰饶;麦地是火,是雪,而稻田是水,是雨。麦地比稻田更沉重,痛苦。这些投合了海子浪漫主义诗人的本性,追逐崇高,向往悲剧。

梵高多次描绘麦地,《有柏树的小麦地》,《夕阳和播种者》,《丰收景象》,《麦田上的乌鸦》,等等。他画完《麦地上的乌鸦》(见《梵高传》一书封底);就自毙手麦地。梵高的画,光是核心,猖狂的色彩和粗厉的线条均来自光,而光来自太阳。海子和骆一禾的诗,似乎就是梵高的画的文字形象,他们怀着不安的心灵向太阳行礼。

赤道,/全身披满了大火/流淌于太阳的内部。/太阳,被千万只饥饿的头颅抬向更高的地方/你或者尽快成长,成为我/或者属

于我。/隶属于我的光明/隶属于我的力量……赤道,全身披满了大火,流满于我的内部

海子《太阳王》

如果说/我爱世界/我本是世界的燃料/那世界是我的燃烧/当万物烧灼之时/它不再陷入万物有类的界限/万物是很孤独的/我们都被吞没

骆一禾《女神》

太阳是自然之主,唯太阳的博大,可以宽容死亡,疼痛,灾难。

太阳也是诗性之源,两位诗人如两首一身,同时挑选了太阳。诗里,我们可见诗人毁灭与再生的冲动,和自然达成同一的冲动,才能形

成升腾的格局。如果要描述海子和骆一禾的诗路,我想,就是从温情到激情,从麦地到太阳。

相对论中有句话,“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骆一禾从中体验到了诗意,心魂不定。而海子干脆以史诗投入赤道,以接近太阳。因此他的诗滚烫,金属般地生光。骆一禾称海子的道路,是“火的漩涡的道路”。

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

实际等于诗人的再生

Mar.9

+

——西尔维娅·普拉斯

海子的诗

·答复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询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你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歌:阳光打在地上

阳光打在地上

并不见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样

阳光打在地上

这地上

有人埋过羊骨

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

有人见过牧猪人。那是长久的漂泊之后

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

这地上

少女们多得好象

我真有这么多女儿

真的生下过这么多女儿

真的曾经这样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她们养大

阳光打在地上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黑夜的献诗

——献给黑夜的女儿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的很深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太平洋的献诗

太平洋劳动后的休息

劳动以前劳动之中劳动以后

太平洋是所有的劳动和休息

茫茫太平洋又混沌又晴朗

和劳动打成一片

和世界打成一片

世界枕太平洋雨暴风狂

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

母亲和女儿都是太平洋的女儿

太平洋没有父母

在太阳下茫茫流淌

像上帝老人看穿一切的

含泪的目光

今天的太平洋不同以往

今天的太平洋为我闪闪发亮

我的太阳高悬上空照耀这广阔太平洋

·祖国

(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

——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骆一禾的诗

·归鸟

宽广的河流渐渐平滑并且向归鸟的眼睛放出白光这是一种魅惑那高拔的树林寂静应该承认我们的城市是美丽的在黑暗的岩层上它储存了光线和平和稻谷有一群白马在铁桥下喝着干旱后剩余的清水而人们从桥上走过镏金铁塔和积雪渐渐乌黑应该在日照中环绕城市飞行你要承认城市是美丽的因为它也容易毁灭在上帝边上矗立起一堆废铁只有鱼群般的少女露着身子移动她们的黑眼睛只有从心上很快涌起了一大块发光的液体

·青草

那诱发我的是青草是新生时候的香味那些又名山板栗和山白果的草木那些榛实可以入药的草木那抱茎而生的游冬那可以通血的药材明目益精的贞蔚草年轻的红那些济贫救饥的老苦菜夏天的时候金黄的花朵飘洒了一地我们完全是旧人我们每年的冬末都要死去一次渐渐地变红听季节在蟋蟀中鸣叫而我们年复一年领略女子的美花娉四裂花冠象漏斗一样四裂开裂的花片反卷白色微黄有着漆黑的种子子房和花柱遍布着年轻的绒毛因为青草我们当中的人得以不被饿死妻子在木苜的筐子里渡过了难产她们的胶质使丝织品泛映光泽你该爱这青草你该看望这大地当我在山冈上眺望她时她正穿上新衣裳

·灵魂

在古城上空

青天巨蓝丰硕

象是一种神明一种切开的肉体

一种平静的门

蕴含着我眺望它时所寄寓的痛苦

我所敬爱的人在劳作在婚娶

在溺水在创作

埋入温热的灰烬

只需一场暴雨

他们遥远的路程就消失了

谁若计数活人并体会盛开的性命

谁就象我们一样

躺在干涸而宽广的黄泥之上

车辙的故迹来来去去

四周没有青草

底下没有青草没有脉动的声音

只有自己的心脏捶打着地面

感觉到自己在跳动

一阵狂风吹走四壁吹走屋顶

在心脏连成的弦索上飘舞着

于是我垂直击穿百代

于是我彻底燃烧了

我看到

正是那片雪亮晶莹的大天空里

那寥廓刺痛的蓝色长天

斜对着太阳

有一群黑白相间的物体宽敞地飞过

挥舞着翅膀连翩地升高

-END-

?詩人讀詩

让诗歌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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