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爱，所以亏欠
文︱花痴女巫编辑︱晓洁
[旧文标原创]
1
她刚到北京的时候，当保姆，才19岁吧。
就是那个时候见到林易的。
林易是主人家的孩子，比她大五岁，个子高高的，长相也不英俊，甚至，有一点难看。
她叫林易的父母叔叔阿姨，又叫林易哥。
她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阿姨将屋子里的电器一一指给她看，冰箱怎么用，洗衣机怎么用，空调什么时候开。
说到林易的时候，阿姨说孩子挺好的，就是手指不太好使，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原来在街道的工厂上班，现在暂时不去了，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说。阿姨说你不用管他，平时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抬起头，他已经进了他自己的小屋。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别香，特别甜。
直觉告诉她，这次到北京打工是对的，北京真的很好，像梦里的天堂一样好，阿姨一家人也很好。
就这样，在北京待下来了。
第一次买菜，阿姨没有空，是林易领她去的。后来，她就自己去了。
刚开始，她做的菜油太少了，是他给她做示范。但他看上去很内向，话很少。
因为不会用全自动洗衣机，不好意思一遍遍问阿姨，她就用手洗。
那段时间阿姨发现洗完的衣服比从前干净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就问她是不是多放洗衣粉了，阿姨说，洗衣粉放太多，对身体不好的。
她想解释，又怕阿姨知道自己太笨，已经教了好几遍洗衣机的用法，却还弄不清楚。
咬着木筷不知道怎样才好的时候，帮她解围的是他。他说不是那样的，她没多放洗衣粉，是用手洗的，所以比洗衣机洗得干净。
阿姨一下子就呆住了，说这丫头，也太实在了。又责怪林易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教她用洗衣机。
林易埋着头扒饭，不说话。
阿姨就给她道歉了，说你干活也太不惜力了，这样下去，身体累坏，就不好了。
她感激地看他，他却一直低着头，吃完饭，就回了自己的小屋。
2
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第一次对阿姨谈起他，说林易哥性格挺内向的。
阿姨说是啊，他从小就这样，刚出生的时候，右手的手指长短和别人不一样，小孩子不明白，淘气得不得了，后来懂事了，明白了，就躲着人了，成绩也一直不好，连念书都耽误了。
阿姨还说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挺善良，在街道工厂的时候，本来大家都加工工艺品，编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卡通篮子，钱包，小动物，唐僧，沙和尚，猪八戒什么的，他编得不好，也没人介意的，但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做了一段时间，就主动回家了。
“这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阿姨说。
阿姨还说你们小孩子都是这样吧，总是喜欢钻牛角尖，什么事情都想不开，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什么都看开了，人生的折磨多着呢，那算什么啊。
那天以后，怕他像阿姨说的那样闷坏了，她就缠着他说话了，说林易你教我用洗衣机吧，林易那个螺丝帽怎么掉下来啦？
林易总是低着头，低着头讲完了，就走开。
她后来开始逗他，你们厂子里做的工艺品好不好看啊？
他那样内向，终于有一次，话匣子也打开了，红着脸，说不算太好看。尤其是自己，总是做不好。有一次，自己做了一个孙悟空，人家说您这哪儿是悟空，分明是带着紧箍儿的猪八戒嘛。
他进了小屋，拿出个什么东西，是北方特有的杨树皮编的，远远看去拙拙的，仔细看了，又有灵动的轮廓。果然是胖胖的孙悟空，她扑哧一声便笑了。
林易说我太笨了，从厂子里出来后，就一直在屋子里练，我练啊练的，练了那么久，还是练不好。
她想笑，又努力地忍住，忍笑忍到内伤，大眼睛就一个劲儿地眨，眼泪差点流出来。
那是他们最好的一次谈话，她这才知道，原来林易不是躲在屋子里睡大觉的，原来他是在练手艺。只是，他进步得太慢。只是，他太内向，太自卑，很容易将自己封闭起来。
3
她学会了用全自动洗衣机。小时候饿着肚子走10里山路去上学，落下胃疼的毛病，这天胃病犯了，早上硬撑着起床想去买菜，却发现厨房里菜篮满满的，原来林易已经将菜买回来了。
她的心一下子很暖，胃也不疼了。
她的皮肤本来是白的，早上什么都不用抹，但是北京的风沙太大，脸上的皮肤居然开始裂口子。
他给她买了雪花膏，放在她小屋的桌子上，她抹了几天，那些小口子就不疼了。
她喜欢看书，念书时成绩还不错，家里还有个弟弟，所以她高一就已经辍学。
他为她买回了一些高中的课本，放在书橱里。
书橱里还有一些书是他的，他编东西，也买一些美术书和漫画书，有一本叫《悟空传》，她开玩笑，说等你把这本书看透了，孙悟空就减肥成功了。
他买自己的书专挑打折的，买她的书，就不挑。
她渐渐明白了他的爱，心，就像刚落了雨的天空，有一些澄清。
阿姨对她那样好，他对她那样好，虽然藏着掖着，但是她感到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不爱他的，他不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她还小，刚刚满20岁吧。第一次吃的生日蛋糕是他买的，第一次吹的蜡烛是他为她插上的，对别的当保姆的姐妹说起这些事情，她们的表情都怪怪的，偶尔，也有人偷笑。
她和他去了一次公园，回来的时候，阿姨差一点就哭了，说丫头，我知道你委屈，你家是乡下的，可你什么都不会缺的。阿姨以后不会亏待你。
她没有解释，她和他在一起，不图什么，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也行吧。或许，是为了自己乡下贫穷的家？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他挺可怜的，那么内向，因为身体有一点缺憾，没人爱。
她的心空落落的，像少点什么，和他在外面玩的时候，也懒得说话，就那样呆呆坐着，像一段木头。
北京的风，呼呼地吹，吹得什么都空落落的。
4
变故发生在两个月后。
他去了她的家，一起去的还有阿姨。阿姨说她是这样好的女孩子，要看望她的父母，要看她长大的地方。
她的家里太穷了，破旧的茅草房，不用出门就能数星星。弟弟考上大学了，需要学费。她们一家都憨厚老实，搓着手将远方的客人迎进来，请他们坐门板，自己就坐地上。
回北京的路上，阿姨说你家的条件，能供你到高一很不容易的，你现在在我家打工，是你弟弟学费唯一的指望了吧。
阿姨那么感慨，有些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阿姨的心，不像从前那样软了。阿姨是有一些疏远的。
阿姨曾经说不会亏待她。但是她家太穷了，穷到他们的想象之外，所以以前说过的话，就可以直接咽进肚子里，不算话了。
他也变了吧。
从前他内向，默默地表达好感。
回家后，聊天时，提到她的父母都是称呼伯父伯母，后来就不叫了。
她想他真的太内向了，后来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是他没将自己的家人当作家人才对。
他虽然有一点缺憾，虽然身体不好，但到底是北京人，北京人和山里人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哭，有什么好哭的呢？原本就在意料之外，得到了，不见得好；失去了，也不可惜。
她的心原本不热，后来就冷得吓人了。想弟弟其实是能减免学费的，他们这样快就露出了嘴脸，真是枉做小人。
真的就开始生疏。
是他疏远她的。
她胃痛的时候，央他去买药，他在附近的药房没买到，就没有尝试去远一点的地方。
她一个劲儿地喝温水，熬过去，就不疼了。
后来她想，是啊，没有药，连胃疼也会熬过去的，谁没有谁不行呢？
去别人家里当保姆，是她主动提出的。
秋天的时候，距离回到北京刚好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什么都变了。
曾经，她和他家多亲密，现在就有多尴尬。
所以她要离开。
他们并没有拦她，她嘲笑自己，觉得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心就更冷了。
还有一点庆幸，对一起从山西来北京当小保姆的姐妹说，随便啊，我们山西来的小保姆，常常换人家的，像我这样第一家就做了这么久，原本就太奇怪了。
她去了另一家，是阿姨给推荐的。这一点，她不能拒绝。
那家人很好，甚至，比林易一家还要好。
她拼命干活，他们待她，就像亲女儿一样。他们和一家电脑学校很熟的，可以不花钱旁听，就让她去了。他家的电脑，也随便她用的。她打字很快，她原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家里太穷，就耽误了。
他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我送你的胖胖的孙悟空，你忘了带走。
她原本觉得胖悟空有趣，也很喜欢，就收下了，但现在，不想要了，是故意落下的。
跳出那个环境，才觉得自己是被轻视了，她也就轻视他们了。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颤巍巍的。他什么都不好，长得也丑，只有声音，是好听的。他说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一定要拿走。
她不要，他坚持。
后来她恶毒地想，是啊，连孙悟空都做不好的残疾人，我和他较什么劲儿啊？就回去拿了。
他说分手了还是朋友的，请她坐一坐，吃点水果什么的。
她蛮横地说不用了，就走了。
他站在门前送她，就像第一次，她到他的家，他站在门前一样。
那个胖胖的悟空，她扔在不用的衣箱底，就再也不管。
5
时间过得多快啊！
两年后，她不当保姆了，去复印店当打字员，是后来的主人家推荐她去的。
她那么感激那主人家，常常去看他们。
又两年过去了，一年一年的，过得飞快。
她结婚了，和一个也是从山西来的、爱自己的、自己也爱的人。
她和爱人一起盘下了复印社，生活就不错了。
她从来没有向丈夫说起过以前的事情，大概每个从农村到城里打工的女孩，都会经历些什么吧，说出来也不会为自己加分，就不说了。
那一次，回去看对自己有恩的主人家。
是年的春节。因为忙，已经很久没去了。
坐着坐着，听见门铃响，她自告奋勇去开门，居然是他，是林易。
原来每年过节，他也来看望他们的。
今年来了，没想到就这样遇见。
他看着她，有一点呆呆的。
她倒不在乎，说呦，是你啊，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吧？就转身忙自己的事情了。
以为没什么的，主人家看不过去，将她拉到一旁，说这么多年了，其实你对他一直有误会。
什么误会啊，她就奇怪了。有什么误会啊？尘埃落定的事情。
6
主人家看她不以为然，居然有些不忿，说你这孩子，那时候林易很爱你，那孩子，越内向，心思就越细腻。和你恋爱后，慢慢感觉到其实你并不爱他，只是你那时候小，不愿意拒绝而已，后来去了你家，才知道你家人那么纯朴，他对妈妈说不管你是因为可怜他才和他在一起，还是为了家人和他在一起，他都承担不起。
他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爱的人不爱自己，而是爱的人假装爱自己。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不爱他，但是他爱过你就够了，他爱过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就够了。他不要你那样做，不要你对自己不好。有的东西，再喜欢也不会属于你；有的东西，再留恋也注定要放弃。人生在世，不能太任性。
后来，他和母亲一起疏远你，将你推荐到我家，你念的电脑学校是需要学费的，学费是他交的；你用的电脑，是他买给你的。林易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拜托我们照顾你，说你会有好的未来。
她呆住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如果不是真的，主人又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告辞的时候，他们是在一起走的。
天空的星星一下一下眨着眼睛，风呼呼地吹，冬天的风，一点儿都不冷，还暖暖的。
主动说话的是他，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内向了。说自己不在福利工厂上班了，现在独立加工工艺品，销路还可以。
他说过去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的。说和她分手后，他常常看《悟空传》，对比着里面的样子做孙悟空。
后来他们说了再见，就各自回家。
回家后，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在床下拉出一只旧箱子，找啊找的，就找到那个孙悟空了，胖胖的。
她哭了。丈夫说这悟空也太胖了吧。
她不说话，只是哭。
她知道，她不爱他，所以她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如果下辈子遇见，她会对胖胖的悟空说爱的，如果下辈子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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