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只小纸船

第九十九只小纸船

1

你说我娘她是不是娘,一大早就跑得没有影信。

到底有什么好跑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她除了跑,就没事干了。他都跑出事来了,一条腿瘸着,车撞的。瘸就瘸呗,还瘸出了花样,人称:公瘸子。母瘸子是一条断腿先往外晃悠,画个半圆后再收回来的那种。以此类推,公瘸子是一条断腿往前耸动,而且一耸一耸的,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你想想,我娘就这样走路。总有那么一群孩秧子见我娘一耸一耸地走来,就大声起哄喊叫嚷嚷,好像要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样。这还不算,一边起哄嚷嚷一边唱着自编的儿歌:

公瘸子,母瘸子,

对面走来个傻瘸子。

傻瘸子,瘸子傻,

胸前吊两个大瓠瓜;

瓠瓜长,瓠瓜圆,

瘸子的屁股像磨盘……

叫你说,有这娘有没有劲?——没劲!再没劲也是你娘,这是后来的我。先前的我可不是这样,听奶奶说,那是我四岁挨前边的事,也就是刚满四岁前发生的事。

夏天。

满村庄的火满河湾套的火,西淝河里流淌的仿佛不是水而是火,连空气里都能看见火苗子乱窜。五分钱一根的冰棍才是人们的最爱。这都是奶奶说的,当时卖冰棍的来了,有不少村人拿钱满足了自家的孩子,奶奶没钱,搂着我往家的方向揽。我不走,伸出手丫子要冰棒。奶奶可不依我,十八般武艺搬出来,捞、扯、拽、拎——尽管奶奶力气比我大好多,把我拎得脚趾板不沾地,我还是坚持了我的顽固。后来奶奶抹着眼泪把我交给了一个叫骚羔的近门叔叔,飞身回家忙急事去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奶奶抹着眼泪抛开我去忙的急事是,做早饭后没管理好未燃尽的劈柴头,导致了失火。至于那场失火救没救下来,咱还是省略不提。

奶奶走后,骚羔变戏法似的拿根冰棍在我面前晃悠,就是不给我。我越伸手要他越不给我,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撵,最终他把我引到西淝河边。请不要担心,他没把我扔河里喂鱼,而把我领到一个小庵棚里。那是茅草搭成的庵棚,摆渡人临时住的。

骚羔先唆一口冰棒,然后塞我嘴里,我伸手要拿,他又从我嘴里拿去了。我踮起脚往上伸手要,他又把拿冰棒的手往上抬,反正我就是够不着。看我急成猴样,他示范我往一个人身上戳。到这时我才发现庵棚里躺着一个人。当时的我没有性别意识,哪能分清男男女女,就往那人胸前的大葫芦上戳……

我敢肯定,我记忆的芽子就是那次挨奶奶打后开始萌发的。

奶奶知道后,劈脸扇了骚羔十二巴掌!骂得全世界都知道下湾有个骚羔,下湾那个骚羔不得好死,早早晚晚要遭报应。你咋能宠一个不懂事的孩秧子拿冰棒戳他疯娘的妈(就是奶,下湾一带把乳房称为妈)头呢?

四岁时的羞辱,四岁时的懵懂,在奶奶的巴掌拍击下扎根发芽,我终于在七岁正式走入学堂那年长成一棵蓬勃的树。是树就要招风,就要撑天,就要弄点儿响动,在第一天上学回来的路上,我把骚羔与我一般大的儿子弄个鼻青脸肿满嘴吐血!第二年,就是八岁那年秫秫刚晒红米,骚羔儿子得紧症(不治之症)死了。又过了十多年,就是分到组那年,骚羔去南方干活,在巢湖翻了车生生砸死了。奶奶说,报应!谁叫你哄骗一个孩秧子羞辱他亲娘的,迟早的事。

关于我家,怎么就奶奶、疯娘和我,爷爷和大哪去了,疯娘又是如何疯的,以后再说。

现在我只告诉你,我是下湾人!

下湾其实就是一个河湾套,凹字型。西淝河七拐八扭不知调了多少腚,拧了多少腰才来到我们下湾。庄子就在凹字最先起笔的地方,到了庄子东南角一点点,西淝河就奔东而去,而且就从这里开始渐成气候,有了宽阔汹涌的架势。村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都在这个河湾套子里。听老辈人说,早先河北,就是最底下那个短横以北的河那边有俺庄九九八十一亩状元地(最肥的地)。至于有多肥,大人们说,插根筷子都能开花,撂块石头都能发芽。文革时期,上级说为了方便硬生生划给了河北的陈庄,陈庄呢,以过河坐船不收钱作为报酬。就在凹字下边那短横上我认识了一个人,她叫雨荷。

说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天,我脱了精光,到河边捞水草。

奶奶喂了两只羊,一只羯胡一只水羊。可能有些人不知道,羯胡就是公羊,也叫骚羯胡、骚胡头,水羊就是母羊。羊要吃草,草要人薅,奶奶担大头我担小头。不瞒你说,放学后我有两大光荣任务,找我的疯娘,给羊们薅草。

找娘的事肯定要说,现在说说薅草。其实薅草挺有学问的,眼下的学生孩秧子们,我敢肯定十有八九不知道怎么薅,上哪里薅。从性质上分,有文薅、武薅两种;从形式上分则有旱薅、水薅两类。所谓的文薅就是以不糟蹋庄稼不毁坏庄稼为准,只在路边、沟沿、河滩、房钱屋后不长庄稼的地方薅;武薅则不同,哪里有草就往哪薅,阎王爷的额头上长草也敢薅,你想想那庄稼地里还用说嘛?这样,挨骂挨咒甚至挨打就是家常便饭了。旱薅就是单薅长在地面上的,水薅就不用解释了。当然,这是指夏天,冬天水冷成骟刀子,割哪哪疼谁敢薅水草。奶奶骂我生就的怪种,偏爱薅水草。也许奶奶骂对了,不然我这辈子也许就不会认识一个叫雨荷的女孩。

河边浅水处长着一种宽面条似的杂草,我们叫它面条杂,咋看都像现在超市里卖的海带丝,只不过颜色比海带丝略微浅些,厚度呢也赶不上海带丝。面条杂是我家羊羊的最爱。不瞒你说,薅这种草,天底下数我最有经验。把一条细绳子,或者树条子,或者秫秸杆的一头固定在岸边,一头固定在水里,横在河面上,然后离开相当长一段距离,顺水薅草。水草是顺着水流的方向倾斜着,这样省劲省力。说来也怪有意思,那面条杂等我好像等了八百年,手到处,便挤破头碰断胳膊地争抢着往水面上涌,仿佛不抓住机会托生就再没有机会样。一条条一根根面条杂泛着金黄和墨绿掺和的色彩,在我腚后漂着唱着,顺着水流的方向,排着队在细绳子前静等我前去检阅。要不了多大功夫,水面上就漂浮着满满的水嫩嫩脆生生的面条杂,每次都能叫我的团筐撑得滚圆。

就在我正弓腰撅腚伸手去薅最后一把面条杂,鼻尖尖正正好磕住了一只小船———小纸船的船边。

这就是缘分么?为什么不早不晚打我鼻子边过呢?后来,我有过一千种推理一万种假设,要是当时我不准备薅那最后一把草;要是我一心一意地薅草不去看顾它、不把它当做一回事的话;要是把它当做一回事一巴掌把它拍下水底下;要是我像往常那样薅水草时眯缝着眼而不是睁大眼……鬼使神差,那一刻我睁大眼,正正好锁定了鼻尖尖磕着的小纸船。

谁的小纸船?而且里面没有湿一点点?

往上游看,除了粼粼波光还是粼粼波光,哪有半个人芽?整条河流如一才过门的新媳妇羞羞答答地,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正北面是陈庄,从那边放纸船咋咋都不能游到这边来,激进的水流是不会放它到这边来的,就是刮十级大风也不能把它从北岸吹向南岸。我初步推演一千零一遍,小纸船可能来自同岸的黄集,再远了说可就玄乎了,要知道顺河岸走,从这里到黄集足有十多里,照直了说,就是从凹字起笔处的俺庄往西到凹字落笔处的黄集少说也有六里。

使我的惊奇一下的升级了十八次的不是我偶然发现了小纸船,而是船舱里那张能把人的皮烫掉的字条:

亲爱的朋友,如果小船不沉,并且被你发现了,请在三天之内找我——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7月3日星期五。

今天正是7月3日星期五,敢肯定的是小纸船就是今天投放的,现在已接近中午,那么小纸船不是清早就是下半夜凌晨放的。管他呢,要紧的是三天内找到小纸船的主人,也许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

3

下午的情景,打死我一百遍也忘不了。

草草扒拉几口饭,我就去刷牙。这时奶奶嘟哝一句问我怎么这时候刷牙,我跐着奶奶的话茬子随口诌一句我牙疼,老师说的刷刷牙就不疼了,啥时疼啥时刷。换了衣裳,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我发现我的脸成了毛红布。镰把勾着筐系,一下的把团筐扔在脑后。

出了门,觉得太阳特别的明亮,风也特别的柔和,大概一千年里也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路人显得特别的可爱,都好像跟我有亲戚样,真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向他们问好;一只受伤倒地被蚂蚁围攻的蜻蜓,我的一个不起眼的举动使它冲出了重围转危为安半沉半浮地飞走了;脚旁一棵弯折的毛谷草,用叶子捆扎捆扎,使它重新高昂起毛绒绒的头颅;一只死了多时已发臭的懒蛤蟆,我把它弄到一棵苦楝树下,埋一个小坟堆,然后再插一草棍……人一高兴,是不是就喜欢做点儿好事呢?我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奇自己的怪,我兴自己的奋。

黄集其实不是集,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说它普通也不普通,黄集的木梳、篦子彻底的走向了天下,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一到两把,搁现在不申请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你还能睡着觉么?听说眼下,没几家做的了,不赚钱。奶奶一只篦子用细线绳子盘了几个道子,活像历史书上竹木简插图。我劝过奶奶不止一回,让她扔了,奶奶不说舍不得,只说这篦子和你一般大,你出世那天下午买的,桃木的梁,能辟邪,吉利。见了红衣女孩,问问黄集有没有木梳篦子了,托她买两把,当然要最好的。她家要是有最好不过,就说奶奶最喜欢她家的,叫捎几把回去,钱么当然要给,不但给,还要多给,最好加一倍,女孩要是问你为什么要多给我钱呢?就不跟她解释只对他笑,看不出来么这答案在笑里写着呢。再说啦,世上的好多事是解释不清的,越解释越糊涂,不解释反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和女孩商议,建议她叠一只大一点的纸船,把木梳篦子装纸船上,二人一起放水面上,再你吹一口气我吹一口气使它启动,最好轻轻吹,一下的吹使劲吹还不把船吹翻了。最好让她先吹,为了表示对她尊重,为了……

为了啥,你这孩子,慌得跟报孝样?

这里死了人,子女必须腰系麻辫子,头戴白布帽子,裤管扎白布条子,赤着脚跑着步,前往亲朋好友家通知。途中还不准歇息,一路小跑,样子紧紧张张慌慌忙忙又悲悲戚戚。这叫披麻戴孝,简称报孝。

一声毒骂,把我的游魂从漫无边际的荒野里猛拽回来,与一个人撞个满怀。这是个塔样的男人,左额头一个乒乓球大肉瘤子,肉瘤子上一根黑毛旗杆样立着,肩背一贴撒网,腰系鱼篓。我没回话,只心里说,不跟你这人一般见识,忙忙的,泥鳅般打他胳肢下出溜了。虽说有这么个遭遇,天地良心,整个讲那天心情挺好的,见到了红衣女孩。

一面旗帜的女孩你说漂亮不漂亮?呼呼啦啦哗哗啦啦地飘,耀眼鲜红,把空气都染红了,连小鸟也不唱歌了。

面前出现一条蓝带子时,我正好望见了这面旗子。

蓝带子就是西淝河。甭忘了她的庄子就在凹字河湾的落笔处,我从东往西正好顶着河流的流向,她就在拐角处飘呀飘的,一下的招引我兴奋起来。

你是来送小纸船的?!

既有疑问又非常肯定的,我像她准星里的猎物,一下的被击中了。她就站在离有三四间屋子远近的地方,脆声问。不知哪一点暴露了我的行踪,真弄不明白。

此时此刻,她没给我寻思的机会,直觉脸被火烤样。有次烧锅,制不着火,歪头吹火,浓烟滚滚时,噗的一声火窜出来烤了脸,就这样。我断定脸红了。

你咋知道我是送小纸船的?你是未卦先知,还是钻我肚里的蛔虫?我只是这样想的,打死我也不敢说出来。

从头至尾草草打量便立马收束目光,我怕把她看毛了找骂找挨。奶奶说,有一回骚羔看一个大闺女,直钩着眼看,眼光如拉绷绷直的钢丝,直把人看成周身的火气满脸的怒容,啪啪两拳给他弄个乌眼牛。

穿一件红色汗衫,圆领白口,粉色的裤子短到膝盖,标准的剪发头衬出清秀的气质。她打了一个手势,我很快读懂了。她让我跟着她往前走,沿着河岸。在一个废弃的渡口,我们停下了。她倚在一棵柳树上,把脚浸到河水里,立马,水里生出两棵粗壮的白葱。又一会,一群小鱼密密麻麻的争抢着去叮咬那两棵白葱。

你知道的,我叫雨荷,她突然对我说,我就喜欢这样,痒酥酥麻乎乎的,你呢也喜欢这水这鱼?

我没有张口,只微笑。其实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挺容易的,可是我就是不想说。这还用问么,河边长大的孩子有几个不喜欢水的?有风过来,河水随风漾过来,淹到了她的膝盖上边。她伸手拢拢头发便抬头看天。天净净爽爽朗朗亮亮的,像用河水淘洗三千遍,蓝得叫你发憷。偶尔她把目光像抽青丝样抽回来,去追逐打头顶上空掠过的鸽鸟,有时侧脸看我,一看就是老大一会。弄得我真不知自己姓啥名谁了。我们说话不多,甚至我们连小纸船的事提也没提,可我看得出来,我们都很愉快。

往后,差不多每个周末我们都见面,有时在周六,有时在周日,还是那片河滩,还是那棵老柳树……我们还是没有提起小纸船,好像几千年前就有了默契,谁都不能首先打破那份宁静和美好样。其实,都明白的,是小纸船使我们相认相识,小纸船就是渡陌生过那边去的桥。时间真是个魔术师,在它的变化中,我们无话不说,可是……在第四十九次见面时,小纸船终于又摆在我俩面前。

你知道我为啥要和你交往么?雨荷忽闪两只会说话的眼问。

我没马上回话,只顾看她的眼,汪汪的,似乎有水要冒出来,生动异常。我忽然想起,有一次老师在我的一篇作文后的批语:语言生动……那么,生动就是好看么?我想应该是吧。

你知道我为啥要和你交往么?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话题。

不知道三个字刚出口,就后悔了,本想说我知道的,谁知道鬼使神差竟吐出这不争气的三个字!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于是使劲拧了一下大腿来了个自我惩罚,世界上有比你还笨蛋的人么?拧在大腿上,难受却明明白白写在我脸上。我敢说,雨荷注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特别细心的女孩,她及其准确地捕捉了我写在脸上的文章,并而且读懂参透了基本含义。

不舒服,你?

她把手伸过来一下的捂在我额头上。我感觉,她的手温软成一抹绸缎,像奶奶的手,像娘——天地良心,还没有娘抚在额头上的感觉。不知是刚才我使劲大了,还是她捂疼了,眼泪竟出来了。

有点烧。

像春天燕子穿过柳丛后的呢喃,像秋季豆地边蝈蝈的吟唱……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伸出两节才出水的藕节似的小臂,轻轻往她胸前揽我头,然后用眼贴在我额头上。

小时候,发烧了,娘就这样给我试烧,用眼皮。那话语,那音声,好像用蜜糖水浸泡了一百年,又仿佛溽热难耐时吹过来一股凉风,你不能不感觉到异常的甜蜜,格外的惬意。

此时的我,似乎乘上了一驾白云的轻车,高高在上,敞开心胸,张开浑身的毛孔,感受这世间的美好。风是甜的,空气是甜的,天上的云是甜的,河里的水是甜的,一下一下拂拭水面的老柳的枝条是甜的,连周遭那些绿绵绵、翠生生的草也是甜的……我沉浸在无边无际美丽的感觉里,她却完成了一系列我根本想象不到的动作。

她把一方手帕,叫河水浸透了,绞去八成水,再轻轻敷我额头上。然后扶我头仰靠在柳树上,口中不住地轻轻吟唱: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   

那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梦……

在第五十次见面时,她告诉了我答案。

4

疯娘——我娘的出名不仅仅在下湾这大大小小十八个村庄,凹字型的出口就是一个大喇叭,我家的所有丑闻就是通过这个大喇叭,传遍了全世界。

疯娘有个活得憋屈的儿子,这还用唠叨么,儿子就是我。幼年时奶奶的几巴掌把我的记忆,定格成前后两个部分,我有了屈辱感,于是就有了第一次放学路上的报复。

说实在话,对付一个骚羔的儿子我还是有绝胜的把握,至于对付许许多多像骚羔和他儿子那样的人,我连个屁都算不上。更要命的是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议论。走路,我总是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可紧贴着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就是自卑得要命的血肉!与人说话,我总是高声大嗓的,好像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下湾有个特别了不起的人,那个人是个英雄样,但骨子里却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自惭形秽猥琐非常。

齐强的娘快不行了,肺癌晚期,班里号召每个同学为齐强娘在黑板上画一幅画,画什么都行,以示安慰和祝福。有画竹子松树的,有画小鸟蓝天的,有画绿叶红花的……每幅画完成都有一阵热烈地掌声和来自心底的欢呼。我画的是一只皂荚。我知道皂荚是祛痰止咳,开窍通闭,杀虫散结的,很适用齐强娘的病。我在画旁写上皂荚两个字,并用小号字标明功效、祝福语之类。我放下粉笔,站在讲台上并不马上走下来,我在等待热烈的掌声和发自内心的欢呼,可是我失望了。好像正在舞台上演戏的我,突然间被扒去了所有衣服样难堪至极。我咬紧下巴克制住愤怒和屈辱,我准备自己下来回到座位上。瞬间我就生出一个刻薄的想法:等这个同学画好了,我也不去鼓掌欢呼,谁叫你给我难堪的呢?要知道我连一个掌声也没有得到啊!一闪念的尾巴还没完全从脑子里抽去,就听有谁喊:

什么玩意,像个屎橛子,这也拿来祝福?

哄——哇——一阵笑。

这还不算,他还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没有母爱的人咋能表现对母亲的爱?瞧他那疯娘,整天着……

像一条胡吣乱咬的疯狗,我没让他继续下去,我一步跨下讲台冲到他面前。我肯定愤怒了,但我压了又压愤怒的情绪,声音低沉地:

请你再说一遍!

同时我把两只手关节握得啪啪乱响,像警钟,像子弹,像突兀而至的暴雨……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他退缩了,像只乌龟。我擦身而过想坐回到位置上冷静一下,用思想的筛子过滤今天的是与非。可是,为什么非有可是呢?不知哪根筋强势的很,硬把我往回拽,车转身,挥拳头,朝他鼻子狠狠砸去。顿时,满世界的灿烂血光……

三天后,奶奶把从鸡屁眼里抠了三年的钱,全部赔了人家的医药费。

这是我第二次跟人打架。第一次就是七岁那年下学路上教训骚羔儿子,哎,不提了,他都得紧症死多年了,我都十好几了。事后的我,老想一个问题:怎么雨荷她有未卦先知的本领?

她说我眼睛里有一股子气。我说人要是没有气还不是死尸一具?我拎来奶奶逢年过节杀鸡的例子,把鸡脖颈的毛选几下,然后割断气管……没气就死了。她反驳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你眼里有股子怨气,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怒气;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狠气;再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邪气;再再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毒气;要是出不来,窝心里就把你自己毒死,要是出来了就会把人毒死?

她教我化解毒气的办法,一是用河水洗,一天一次,还不能间断,无论酷暑严寒,还是雨雪霜晴;无论是生病住院,还是犯法坐牢都要坚持。二是拿泪水冲,也是一天一遍,也不能中断。想想伤心事就使劲哭,一哭就淌泪水,想想高兴事也哭,有个成语叫喜极而泣么,没有高兴事想办法制造,但有一点咱必须先说清楚,没有伤心事咱不能制造,只能接受,记住了!

我发誓,我肯定不打半点折扣按她说的去做,可是我自己就不明白怎么她说的我就言听计从了?我是她的跟屁虫、应声虫,还是看上去存在,而实际上抓不住的影子?不管怎样,我认了。她说话好听,轻婉温柔;她举止高雅大方,总穿那件红衬衣,圆口白领……她向我介绍过她的家庭,爸妈,还有她,三口之家。她说她家从酒泉搬来,就是三大航天基地之首的那个酒泉。中国唯一的载人航天发射场就在那里。

爸爸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因了一句搞科技的不如演戏的得罪了领导,领导要他检查,他来了个干脆:辞职投奔几千里外的姐家。有什么错么,检查?演一个戏几辈子都吃不完,一辈子窝在戈壁滩弄不好的话连个老婆都养不起,更不用说养育子女了。面对生活的压力,他不可能高尚下去,于是……也许这是权宜之计,也许这是最终的决定。雨荷发誓跟爸妈在一起,不管面临多大的困难,人不能没有爸妈。爸妈就是你的根,没有根你怎么发芽、你怎能发芽?她说她很无聊,没有玩伴,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爸爸说,你不是喜欢小纸船么?我们那儿只有戈壁沙漠,没有小桥流水,你玩得不是照样快乐、随意?你用一根红线绳子,牵着自己制作的小纸船,满世界地航行扬帆,沙漠戈壁就是你的江河你的海,就是你的鸥鸟翔集的黄金岸!桨声咿呀,涛声依旧,成群的鸥鸟围着你打旋,雪白的浪花裹着你的笑脸……还叠小纸船吧,你会绽放你的心怀和笑脸,你会找到你的朋友和玩伴,会的,不管他是小孩,还是老人;不管他是富翁,还是乞丐;也不管他是虫鱼,还是草木……

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爸爸。

聪明的人是不被坏人左右,只能左右坏人;孩子。

只要谁把小纸船送回来,谁就是可信赖的,孩子。

风把它吹来,也信赖?

是的,也信赖它。

虫把它拱来,也信赖?

是的,也信赖它。

鸭子,瘸腿的鸭子?

信赖!

蚂蚱,掐去翅膀的蚂蚱?

信赖!

四处漂泊的云,不期而至的雨,还有……爸爸!

敞开你的胸怀,把一切包容,你就很快乐,孩子!

是的,爸爸,咱们回去好么?

好吧回去,孩子,我知道你想说啥。

长大了,我的爸爸。

对,俺们都长大了。

……

我和爸爸都哭了。这是我们来到大姑家的第二天。我叠了一只又一只,爸爸说总有一只扯满了篷帆,载着企望……

5

叫我迷惑不解的是,她主动介绍了她家,可从不问我,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不问我什么,不等于我不担心,万一有一天她突发奇想问你大,你娘什么的,我该怎么说呢?编个瞎话,说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双很好看被人看得起的大和娘?对这么一位清纯如玉干净如露的女孩,你可以当那个浑蛋么?不骗她又怎样,实话实说?我有个疯娘,还有个奶奶,疯娘成天着疯跑乱跑,还衣衫不整,有时连……多丢人?真叫人担心是,碰巧那天雨荷遇上了衣衫不整的我娘,正在垃圾箱边翻检食物,或者撕碎了身上的衣服,把肮脏的皮肉暴露在邪恶的天空下……并且知道那就是那个送还她小纸船的男孩的娘……

我不敢想下去,原因还用说么?我喜欢跟她在一起。不能说她是最漂亮的女孩,但可以说她是最好的女孩。可是这世界上的有些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比那复杂的四则运算还难上一千倍一万倍,怕啥偏偏就来啥。

这天,我去找娘。奶奶说娘一大早就出去了,晌午没回来,现在还没影信。往常大都是在大东南晌时分回家,最晚也过不了十二点。下湾人在地里干活,常把娘当作时钟,只要瞧见娘往家赶,就知道天快晌午了,就会加快做工的速度:看哪,疯女人都回头了,还不快干?准时的很。不过,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法弄懂娘的世界,她是靠什么掌控时间的呢?

整个凹字河湾都找遍了,也没能见到娘的影子。这时已到傍晚。我眼前突然一亮,撒腿朝凹字河湾那最短的一横跑去。那个唤醒我丑陋记忆的庵棚还在,只是没有我娘。摆船的老头提溜着裤子朝我走来,见了我嘟哝着什么。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根本不听他放什么臭屁,我朝他的来处风去。此刻我觉得那老头十二万分的邪恶,等核实了看我不弄死你,然后把你那玩意揪掉喂狗!

我失望了。除了有一棵作背景的刺蓬别无他物,真想劈脸给自己几巴掌。不过我还是起了疑心:这老头八成是打入凡尘的画仙,就是撒尿,一不留神竟尿出了花样——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我敢说要不是翅膀被浇湿了,当我走近时,那蝴蝶肯定要翩翩起舞飞走的。

老头告诉我,听河那边过来的人说,陈庄的老皂荚树下,一个疯女人……没等他说完,我就虼骚般弹上船,熟练地操浆,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河碎金,数点浆泪……

河坝下坡不远一座废弃的破砖窑,通往砖窑青草萋萋的鸡肠子路上,围了一圈人,在看什么热闹。我走过去拨开人缝一看,我娘仰躺小路中间,像只谁随意丢弃的面袋子,被人随便看,恣意瞅。娘俩眼尽是眵目糊,衣服浸满灰土和油迹。一条里裤的带子像一截鸡肠子样露在外面,上衣翻卷到脖颈,露出肮脏的白煞煞灰蓬蓬的肚皮。光着两只脚,一条腿蜷缩着。一只手里攥着两刀皂角。

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地地道道的娘!

有四个小屁孩围着她,像看一场把戏。有一个混小子竟用一节小树枝去挠她的肚眼子。如果到这为止,他们住手了罢休了各奔东西走人了,我也就算了,屈辱就屈辱吧,谁叫我摊上这样的娘呢?可是,为什么非有可是呢?他们变本加厉,越来越邪恶,把我本来就绷绷紧的神经又往紧处抻了抻。混小子又唱起了不知哪个浑蛋龟孙创作的儿歌:

公瘸子,母瘸子,

对面走来个傻瘸子;

傻瘸子,瘸子傻,

胸前吊两个大瓠瓜;

瓠瓜长,瓠瓜圆,

瘸子的屁股像磨盘;

像磨盘来像磨盘,

肚脐眼翻着翻上天……

我坦诚,此时的我非常非常的邪恶,想把领唱的小孩头拧下来当尿壶。我两臂往两边一张,大吼:

浑蛋,都给我滚蛋!

这一下,还真的镇住了这几个小屁孩,有两个大概是麻秸瓤子做的,竟哇啦一下哭了,剩下的成了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他们可能把我当成了在荒山野岭刚吃过人,嘴角还扑着血末的野兽!

滚蛋!我晃动拳头向他们下达了驱逐令。

这群人赶紧滚了,这里边不单单是小孩子。

这时,我娘慢慢醒了过来。之前好像喝了能迷倒人的饮料。我弯下身,攀住她的胳膊,想将她拖到河边,然后坐船回家。这时,一个什么人言声要过来帮忙,我又是一声巨吼:

滚蛋,都给我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你也要叫我滚蛋么?

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好像几千年前就熟悉的那种。我一扭头,是雨荷。

此时此刻,我的心立马成了一团乱麻,刚才的愤怒、狂躁和戾狠转眼间被抽了筋扒了皮的狗,软踏踏堆在那里。

雨荷帮我把娘扶起来,然后把娘敞开的只有一颗扣子的上衣扣好,又四下里抻里抻,然后就静静地看。这里我必须说明的是绝不是那种不怀好意充满邪恶地看。

然后,她把目光从我娘身上移到我脸上,忽闪着灵动的睫毛说:我们应该鄙视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更应该讨厌侮辱她人的人。这个人应该得到帮助,是个很不幸的人呢。

我猜想,雨荷可能知道,被她扶起的就是我娘,但她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保持了我的自尊。在我面前,她不愿显露出高贵和矜持。只让你感觉她就是一个及其普通的女孩,普通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就像地上的青草,就像河里的流水……

说罢,她丢下我和娘朝河坝走去。我多想和她一起把我娘弄上船,然后就着满河的流水胡乱扯些什么闲篇,然后再上岸各奔东西。等我和娘上了船,实际上根本望不见它的身影了,可我还能强烈地感觉到南岸有一抹红,旗帜般的在招展招展……

我当然知道这是错觉这是虚拟,可有时候,错觉又是那么的真实,虚拟又是那么的确切。不过,找个机会,一定要问问,你咋知道我娘在这里的,是巧遇,是邂逅,还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一河碎金,闪闪烁烁,汩汩有声。

6

三天后,齐强娘离开了人世。

出殡哪天出了件怪事,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硬往棺材头前扑,并且还往棺材上放东西。结果你知道的,疯女人被人像扔一件破衣烂衫样撂在一边,继而被送葬的人日日咕咕地骂个不停。乡村一贯的风俗,死人出殡时,生人是万不能从棺材前通过的,要是犯了,这家还要连续死人。被扔在一边的疯女人挣扎着爬起来还要往前扑,被一个彪悍的妇女按住,朝脸先扇几巴掌,然后往肚子上猛踹。疯女人爬起来扑几回就被人打倒几回,还有不少小孩子往脸上呸呸呸吐唾沫擤鼻子扔坷垃……哭哭啼啼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按时出发了,疯女人心尤不甘,再次爬起来,紧接着重重摔倒了,额头磕在烂砖上,顿时一脸血光!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什么,有人近前才发现是两刀才泛黑皮的皂角……

这是听我表叔说的。表叔是我奶的亲侄子。

表叔三哥的岳父是奇强娘的干老子,那天去烧纸他全程参加了。都说可怜呀,那疯女人,咋能把两刀刚泛黑皮的皂角往人家棺材头上扔呢?忌讳呀。

表叔是太阳沉地时分来的,奶奶要弄只狗秧子养,表叔家有条母狼狗正好下了一窝,刚满月,本庄人抢着要,表叔就提前送一只过来。表叔是菜贩子,没顾上在我家吃晚饭,天刚合黑,就开着三轮突突突直奔县城批菜去了。

吃过饭,娘就安静地睡了。以前也是这样,好像那夜幕就是一面奇奇幻幻的魔布,谁要是披上它谁就会安安静静样,白天的一切不快和烦恼都会在那面幕布下化为乌有。娘睡姿不好看,这时候的娘想啥呢?娘会说话的,可是她比哑巴还哑巴,平时,没谁听见从她嘴里说出半个字,好像那字就是吞到肚里的铁块子咋咋也吐不出来样。娘有个不好的毛病,只要睡着了,嘴角就会流下蚯蚓般的嘴水,而且老是从右嘴角流。我拿来毛巾给娘擦嘴水,可怎么也擦不干。嘴水越流越多,流到枕头上,流到床上,流到地板上,哗哗啦啦地流,越流越汹涌,越流越气势,先是小壕沟,渐成大河流——河就是西淝河,就是凹字河湾最下边那一横,发现小纸船并和小纸船的主人多次会面的地方,还有茅草庵棚,庵棚里的一幕,前不久打这里渡过河的那个孩子,孩子在破砖窑前看见的疯女人,以及疯女人攥着的黑皮皂角,同学们在黑板上画画,画画后的掌声,还有被骂为屎橛子的那个男孩子的画……

我不知道,怎么会将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搓成一条绳,然后死死拴住念头牵引着我自己往后看,往后看。娘是怎么知道齐强娘有病的?在黑板上画画为一个母亲祈祷祝福,娘又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回家我没有吐露半个字芽,跟奶奶也没说,娘是怎么知道皂角的功效对这样一个病人……她又是怎么知道河北的陈庄有棵皂角树,又是如何过河,怎样坐船,那个摆船的老头……送葬那天……棺材前头,那斥责,那咒骂,那愤怒,扬起的巴掌,五彩的唾沫,飞舞的坷垃,一脸的血光,才泛黑皮的皂角……

孩子,甭想了,娘告诉你。娘突然说话了,那天——

班上,你画画,画皂角,孩羔子们说画的不好,瞧不起你,拿眼瞅你笑话你,咱画的谁也比不了,天下最好看的,我的孩子不是笨蛋。我想弄皂角给送去,证明咱孩子是天下最好的,证明咱孩子的画是天下最漂亮的。上湾,下湾九九八十一滩找遍了才找到一棵。打两刀吧,没有棍子,上树呢手扎烂了……那天我知道的,我倒在地上人围着我,想起来可起不来,身子死沉死沉。后来你来了,还有个女孩帮我扣扣子,再后来,上船回家,我都知道,心跟明镜似的,就是说不出口,不知咋的就是说了也没有音声,我嗓子坏了。平常不见我说话,只是听不见我声音,嗓子毁了……那天送葬,在棺材前,叫他们知道,我孩子不是坏孩子,我孩子有孝心知老知少,天底下最好的孩子,给一座金山也不换。跟他们说,孩子的画变成了真的,他们的花呀草的都变成真的么?没有。做娘的有这孩子就是被人误解,值了。末了,你知道的,不说了孩子……

太阳在南天摊一个焦黄白亮的煎饼时,我跟奶奶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我把梦说给奶奶听。

奶奶哭了说,孩子这不是做梦,是真的,你娘是心疼你才……奶奶竟哭出了声,呜呜的,撕心裂肺震天动地。哭声里,两条小河打着呼哨,奔腾跳跃,欢快如一头小马驹,然后一头栽进西淝河……再然后托起一小船,船上一老一少父子俩,像要完成一项使命,像去一个神圣的地方忏悔,神情凝成冬月的霜野,眉头皱成雨天的山峰,脸色像用一块湿布搭了半年样,湿漉漉疾疾朝南岸驶来。

见了正哭的奶奶,见了紧咬嘴唇的我,父子俩二话没说,咚咚咚就是一阵响头。然后嗫嚅出五个字:

俺懂了,那天……

然后,丢下一个包湿着脸走了,包里两只活鸡,两瓶古井,两斤月饼。

过一天,就是中秋。

7

四条腿刚插到河里,一群小鱼们就过来访问,一点不客气的家伙!

雨荷坐在老柳树斜伸到水中虬龙似的根上,我坐在一堆烂砖上,之间隔着柳树,其实呀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雨荷招呼我和她坐一起,我说不可以的,只能容一个人,两个就会挤到水里。她不依,就撅着小嘴伸手拉我,同时往树身部挪挪。挪过了松了手拿眼睃我。拿眼直忽闪,蓄着两汪水。你说我真不想和她坐一起么,坐到天黑,坐到河上游满了星星?可是我必须保持男子汉的高傲和矜持,不能被一个从大地方来的女孩子瞧不起,。

我坐了,坐了也就坏了,我滑到河里。

其实,她腾出的一点空间只能搁下我半个屁股。刚想凑上去,一脚跐在青苔上,哧溜一下仰躺着栽到河里,排起水花飞迸四溅,把雨荷的衣裳弄成大大小小斑斑驳驳的水印子。等她睁开眼往河里瞅我时,哪里还有我的踪影。

她大概忘了我是河边长大的孩子,谁见过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水的么?全世界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正是我发挥表现的绝佳机会,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往不远处一片长疯了的芦苇潜去。

雨荷哪见过这阵势,一下的傻了。接着撕破喉咙可着嗓子喊:

快来人啊——救命——

喊过了哭,哭过了喊,整个河滩空寂寂的,连个人芽也不见。摆船的老头也不知哪去了,就连大河的对面也没人,只有静静的水流伴随着她无助的哭喊。偶尔

有不甘寂寞的鱼儿噗啦噗啦跃出水面,更渲染了了悲戚的气氛。

我不想吓她太久,折腾下去不知道会出啥事呢。奶奶说过,啥事有个七八成就够了,比如吃饭吃个七八成就够了,吃十成就撑得慌。

她突然不哭了,她看见河面上一个肉葫芦浮了上来。

我往上耸动着身子,好叫她看清我并没有被淹死。

她往前凑凑,确认是我后就真的哭了,呜哩哇啦地哭,响响亮亮悲悲切切,好像全世界都笼罩在她的哭里。紧接着边哭边骂:你个坏东西,坏东西——打死你——

抓一块坷垃就砸。你想想,能砸住我么?啪啦,砸着了水面,水面漾开了一朵花,那花越开越大,越开越灿烂,贴着水皮延伸到岸上,再延伸到她脸上,刹那间,整个的世界都开满了鲜花。

我上岸来,找个背静地方拧去裤子上水又重新穿上。

她收住笑,忽闪着俩眼看我: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被淹死了呢。那一刻真后悔我是天下最大的笨蛋,怎么不学会游泳呢,关键时刻连一点忙都帮不上,看来你是个水鸭子。

一会儿,她说有件事想求我。我问她啥事,她要我答应她才说。我跟她抬杠,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答应你呢?再说了你求我的事不知我能不能办到,要是办不到,所以……我坚持了我的顽固。

她近前一步,揽住我头,咬耳朵对我说。

真是的,河滩上空空阔阔的,就是喊半天也没有人应,有什么好神神秘秘的。说出来不怕你笑掉大牙,她叫我教她游泳!

其实内心里巴不得这样。在我们认识不久,这个芽子就从脑袋里茁壮的冒出来,但我没说出口,原因还不简单:主动狠了就是巴结,巴结狠了就是流氓无赖。我不愿做流氓无赖,我在等待时机。时机终于鲜楞楞摆在眼前,像一件时令水果,泛着馋人的色泽。

她背着双手,耸动着肩膀靠过来:说,帮不帮?

我靠着柳树身,两支胳膊绞在胸前:这水下有个集市,小商小贩很多,买和卖的都不说话,自动取货自动投币,没有争执,没有讨价还价,一切都自自然然随随和和……

雨荷睁大眼睛:带我看看?

我说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去,等明年,明年吧。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带你,一定带你,不带你是坏蛋,天下最大的坏蛋。

说罢,我在心里盘算着带她赶集的计划:第一步走大路,就是会凫水,这是基本功之一;第二步走小路,就是会潜水,这是基本功之二;第三部走斜路,就是会憋气,憋气时间越长越有功夫;第四步赶水集,就是找东西,眼手并用,水里看东西都是黄的,主要靠手……

我把想法撂给她,她高兴得蹦了起来,一跳老高的,抓住我俩胳膊就地转圈,嗷嗷地打着拍子:赶水集,赶水集,我要赶水集!好像一个死缠烂打多年,终于批准她当了小八路,能上战场打鬼子样。

只一小会,她就变脸,假装生气:好,你不带我去,你自己去,给我买东西,吃的、玩的,给这是钱一百块!

你是说现在?

现在。

集市上?

集市上。

我接过她虚拟的钱——一片柳叶,三两下扯掉短褂,穿着短裤双手前伸扎进水里。我给她表演倒栽葱,(在水里头朝下脚朝上)前挪挪后退退,左冲右突地,出水的双脚大概跟没毛的鸭子差不多,我使劲拍打着水面,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一会儿我仰凫在河面上,死鱼样,翻着白煞煞的肚皮一动不动。差不多在她快要看傻眼的当儿,我一个猛子栖水去。很快我又跃出水面,水面上立马浮动着一只盆口大的的蛤蜊,两只拳头大的毛乌螺。

真有好东西?她睁大眼,仿佛要把我五脏六腑都看一遍。多少钱,够么?

肯定不够。这蛤蜊进口的,老家意大利,三百块:毛乌螺国产的,特级货二百八,总共五百八,你找我四百八。

好,给你,给你!

她伸手捋两片柳叶瞅了几瞅,验证后塞给我。

我接过这虚拟的钱币,正儿八经放进深不见底(掉底了)的兜里,像模像样地拉上本不存在的拉链,然后又使劲按了一按。

好了!

好了?

好了!

她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挨着我坐下,望着我刚才下水的地方。那里最先发现了,悄悄来临的黄昏。大河的上游一片柔和的橘红,随着河水的流动,那片橘红渐渐漫漶整条河流;河空一片教人发憷的深蓝;橘红和深蓝交织互染的色彩,锦绸绣缎般铺满整个河流;微风轻吹,浅滩的芦苇悉悉作响;几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打河对过滑翔着飞过来,它们收拢的长腿活像一双开叉的银筷子;偶尔有三两条细长的窜鱼,任性地跃出水面,在清清爽爽的水面上展示它们漂亮的舞姿和优美到无可复加的身段。

在这谜一样的黄昏,感觉到我俩都从自己的驱壳里走了出来,轻飘飘的缠缠绕绕裹裹携携,像雾,像风,又像光,先在那片茂密疯长的芦苇上面旋转一圈,然后顺大河的流向奔涌风卷而去,再一个翅子飞向戈壁大漠,站在发射塔尖尖上向东方翘首凝望,接着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子,踅向那个丰富多彩的水下集市,集市上,蛤蜊们张开两扇门似的壳,打着拍子欢迎我们,毛乌螺列队向我们敬礼,螃蟹擂响了浑厚的皮鼓,麻虾吹起了清越的小号,泥鳅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水鳖子为我们擎起了华丽的伞盖,小鲫鱼为我们表演了优美的杂技,水老鼠为我们送来了传说中的夜明珠,就连那令人讨厌的蚂蟥也变得温柔可爱,用一只马良使用过的神笔在我们额头上,点上一颗又一颗象征着吉祥富贵的红痣……

河边,肩挨肩俩少年。

8

奶奶把午饭都做好了,还不见我娘回来。

奶奶叫我先吃,吃过了好去找娘,奶奶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有人看见了,这几天老在蛤蟆滩转悠。

蛤蟆滩在凹字河湾那短横的左边,离右边渡口有两截地远近,要是刮西风,连来来往往的渡河人嘁嘁喳喳说话都能听清。这是一个簸箕型的河滩。一般这样的河滩大都开口朝外,蛤蟆滩却把开口朝里,簸箕把一条二尺宽的裂口子,是与大河连接的唯一通道。平时这条裂口子被巴根草缝的严严实实,你根本看不见,就是走进你也不一定知道它。裂口子上除了巴根草,还有枯枝败叶里外勾连的水草的纠缠,人踏上去有软乎乎的感觉,断不会一下的陷到泥水里。咋看都是个天然的小湖。

我娘到这儿干啥呢?也许在娘的眼里有别样的风景呢,也说不定。

我见到我娘。

我娘一抬头正正好看到我,看到我,娘笑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娘会笑。在我的记忆里,娘始终昂着一张苦瓜脸,看天,看天上的云,看飞掠而过的鸟群,当然也看风云雷电。有次雷暴雨,娘又不见了。我和奶奶到处找。村子东南角紧挨着河坝处有棵五楼粗的桑树,在那次雷暴雨中被镬成两瓣。被看热闹村人携裹着我也看热闹。村人没有不伸舌头瞪眼珠的,一个人面朝河坝一动不动站着,右肩上一截耷拉根断树枝。完了,肯定完了。

那人没完,是我娘。娘张嘴吐出嘎嘣两根铡钉:好玩!

把风云雷电都看作风景当作好玩,按理该算超人,我娘应该就是这样的超人,全天下大概没几个。

都说娘命大,大桑树都镬两瓣,娘没事。村人暗把娘唤作神。打那,娘在村人眼里就尊贵几分。遇到衣衫不整,就有婶子大娘,或者晚辈的女性上前帮忙拾掇弄好,要是见到孩秧子朝我娘吐唾沫、砸坷垃什么的,就骂:去去去,吐你娘去,砸你爹去!听到谁唱那首儿歌,也骂没教养,有时还夸张地扬起巴掌:我扇死你个兔子熊,肿你个老鼋外甥的脸,编排你娘去!孩羔子立马就叽哇乱叫鸟兽散。

娘可能以为这里又是一个好玩的去处,不然怎么老是在这里转悠。忽然一声咕嘎把我的思绪掐断了。

一只黑白毛瘸腿野鸭正在我娘脚边转悠呢。野鸭见到我惊吓着逃回水里,瞪着惊魂不不定的眼珠:哪来的大鸟?

我叫娘回家吃饭,娘很听话地跟着我走,好像她就是顽皮、且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跟在家长后边样。瘸腿小鸭子咕嘎着跟在娘后面,娘不让跟,就撵。撵也撵不走,还是咕嘎着撵,屁颠屁颠的,仿佛娘的小跟班。娘把小鸭子送回三回,小鸭子扑棱着膀子连跑带飞地撵上来三回。娘嘟哝一句,好像在说:还撵,还撵娘就把你盖住!

小鸭子不撵了,娘跟着我回家来。

后来你知道的,不需满世界的找娘了。一见不到,奶奶就说,一准在簸箕里。簸箕就是那个像簸箕的水洼子。只要有规律,奶奶省心我高兴。刺啦一道子电光火石把我脑袋镬开,我要做一件大事,让娘天天在家待着。

我把小鸭子弄家来,关在鸭笼里。合黑时分,家鸭回家发现有情况,乖乖谁抢占了俺们家,十二万分的不高兴。呱呱叫着使用武力,你一口我一口,小鸭子四处逃命。我把它保护性地放在二爷弃之不用的鹌鹑笼里,然后挂在歪脖子枣树上。

我正在想下一步怎么喂它,脸上重重挨了一拳。娘打的。

娘摘了装有小鸭子的鹌鹑笼噔噔噔奔大河而去。等我赶到,小鸭子已在簸箕里疯玩着。野鸭本是警惕性很高的动物,不知咋地叫娘给驯服了,成了娘的孩子。

难道娘知道野鸭子离水难养,才……我哭了。娘的心明亮亮,只是被一层麻纸糊着,好多人看不见那亮。我被我的疯娘感动着,浑身劲抖抖的,干啥事都觉得有意思。等开学了,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跟同学们宣布,我娘好了,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娘有爱心你娘有么?你娘能把一只受伤的小野鸭照顾得这么细致么,就像照顾她的孩子?再开家长会,我娘就可以参加了,以前都是奶奶去。你想想,你能叫一个疯疯癫癫的家长去开什么家长会?那比往你脸上吐唾沫还叫人难受。我甚至想到了那天娘穿戴很整齐,一下的引来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建议奶奶给娘买套新衣服,马上就买。到那天娘注定是一颗太阳,升起在学校的上空。在耀眼的光芒里,我当然不会畏首畏尾的耷拉下屈辱的头。他们看我,只能看到我的下巴颏。

娘好了,奶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五天后,奶奶出院回家。

吃过早饭,我抄起古代寓言故事胡翻乱看,手指在哪一页停了,就看哪页。看着看着我就把书扔了。扔了书的我一气来到河边。一步切近的,出门口几步翻过大坝就到了。奶奶怎么也在这里?仔细看去又不全像奶奶。走路慢腾腾,说话没气力,做事丢东忘西的,老是颠倒错位一团糟。我想可能是脑子坏了。明明是给兔子添草,她却把青翠欲滴的草塞到锅肚里,怎么也制不着。拿来干柴火换掉,她说这是淋湿的,扔了。响晴的天,没下过雨呀?睡觉,把被单子铺底下,而把席子抽掉盖身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奶奶,青筋突兀的手像一把柴棒,额头上的皱纹深如壕沟……

望着行为反常的奶奶真想大哭一场。不敢想象,这个家没有了奶奶还是个家么?

这是凹字河湾最先起笔的地方,离那一短横虽说有一段距离,平时薅草、玩水什么的总喜欢从这里出发,再逆流而上,到短横上歇息一气,再疯到凹字的落笔处。流水泛着粼粼波光,打着轻柔的拍子,吐出能闻到香气的笑脸,心里好像拿温湿的毛巾熨过一般舒服。太阳照着寂静的河湾,河空上镶了金边的云把身影投到河里,满河便流淌着金子。

接着,金子淌到我家粮囤里,奶奶变年轻了,娘也不疯了,奶奶和娘的卡子、耳环、项链、手镯、脚链都是金子做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金光闪闪耀眼辉煌……

一条该死的鱼哗啦一下,把我金色的幻想很快画个句号。

我知道,我是为了找娘才来到河边,不见娘,也不见哪只瘸腿小野鸭,只有一面簸箕型的水洼闪烁着谜一样的光波。我有一千种设想,一一被我自己推翻打倒。

我坐在河边,抱着头把脚浸到水里。哗啦哗啦,是我搅动河水弄出的响声。刚才把我的幻想画上句号的鱼哪去了呢?还在水的深处看着我么?近旁的菖蒲坚强不屈地举着红蜡烛似的棒子,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好像要把那蓝绒布似的天燎个窟窿样。稀稀拉拉混在菖蒲中偷生的芦苇悉悉索索唧哝着什么。我忽然想到我的疯娘,这时在哪儿呢?和小野鸭在一起,还是……

顿时,我一阵发抖,哆哆嗦嗦筛糠样,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是我还有谁呢?我揪自己的头发,我挥拳砸自己的脸,我抽回脚狠磕在砂礓上……

拖着沉重脚步的我,走向那个短横,走向那个只有芦苇没有菖蒲的河滩。

撑开去,又撑回来的渡船一拨一拨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匆匆忙忙各奔东西,我像极了一棵普通的芦苇,任风吹,叫雨淋。我扑倒在地,四肢八叉。嘴和鼻子贴着湿漉漉的泥土,泥土下有东西在动,是蚯蚓,对蚯蚓!缓慢移动的蚯蚓像怕惊扰了我的梦,小心翼翼的样子,漫漫地游走。想起了无数个雨天,想起了无数个傍晚,扬起又抛撒的鱼竿牺牲了多少条蚯蚓?真的对不起!

我哭了。

我坐起来,抹噜一把脸,斜望着蓝得心慌的远天,呼哧呼哧嚓啦嚓啦扯一大把鲜灵宽大的苇叶。忽然,一阵脆滴滴声音把我的目光回扯,一个穿红衬衫的小女孩,正朝我指指点点,也就六七岁吧。都走到最高处,就要翻下河坝了,那红衣小女孩急匆匆回望一眼,就被大人无情地拽走了。你到底望啥呢,红衣小女孩?

啜泣声里,和着泪珠我制作了四串粽子,对四串!一串给小女孩,一串给奶奶,一串给娘,还有一串你知道的。

再望天,哦,这时候娘该回家了,那只可怜的小野鸭呢?

9

我后悔死了,一不小心让全世界都在找我。

大概你想不到吧,连我的疯娘也在找我。搁以前,都是我和奶奶找她,这次颠倒过来了。要是真的就好了,这样娘就正常了。如果这样,我情愿一天跑丢一千次一万次,不归家让娘找,让全世界的人找。我情愿风餐露宿,情愿挨冻受饿,情愿再做回野孩子。

奶奶说,也不知哪根筋醒了,你娘喊着你名字找你,到处找,鸡窝里,羊圈里,柴禾垛里,老鼠窟里……人还是疯,说的话不疯。你娘说平时你找她,眼下她找你。

吃过早饭,奶奶递给我一把镰,叫我去割菖蒲。没等我问,奶奶说,开学前的菖蒲最好,韧性大编蒲墩好卖,攒了钱给我娘治病。奶奶还透露,搁以前娘可不是这样,能着呢,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巴花描云,泼麦打场,一天能织两匹布,两晌能耪三亩田,干啥都是叶是叶梗是梗的,谁也挑不出灰星来。要不是那场大火……奶奶不说了,指一下去年卖剩的蒲墩示意我干活去。

我猜想,娘的疯肯定跟那场大火有关。谁家的大火?自家的,还是别家的?我早晚会弄个明白。

只一个晚上的功夫,奶奶就教会我编蒲墩。我知道奶奶的用意。可我的手就是没奶奶的手灵活,一根根蒲蔑宛如金色的游动的蛇,在奶奶结满老茧的手上跳舞唱歌,很快,一只鼓样大小的蒲墩就出来了。十几只缩头缩脑的蒲墩,泛着金黄的色泽,吐出淡淡的蒲香,一只只码在门后,很守规矩样等待发落。

我想,哪天要是和雨荷一起卖就好了,肯定能卖大价钱。可是好几天都没见到她。

我有意在她大姑村头转悠来转悠去,扫不到她影;到那棵老柳树下等,也没有信息,几次曾爬上柳树,向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还是没有。可能是回酒泉去了,我想。我在发现小纸船的水面瞅,想发现一个奇迹。那只成功拦截小纸船开着淡黄色花的水葫芦还在。那次只开一小朵,现在竟有五六朵,好像一齐嘲笑我是天下第一号傻蛋。

我站起身,磨盘大的落日,正在西北方下沉,把疯长的芦苇染成斑驳的色彩。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太阳,我巴望它快点儿沉入芦苇里。

我就这样靠在老柳树上呆呆地看,呆呆地想,直到稀饭样的月光泼洒过来。河滩一片静寂,渡船早在柳树上拴好。三两颗星星顶着月光钻出来,挺顽固的。一股失望的情感,潮水般奔涌而来,想躲也躲不掉。

我又一次扑倒在河滩上,像上次那样,四肢八叉,嘴鼻贴住还有些太阳味道的湿热的泥土,阖上双眼……

有人拨弄我的眼皮。雨荷就站在我的面前,着一件红衬衫,圆领白口,不说话。背上背着一大摞蒲草墩,上船,开船,自自然然随随和和,她说她要到城里去卖,现如今城里人想尽法子回归自然接地气。河风把她的头发往耳后拢了又拢,红衬衫一飘一飘地摆动,一只磨盘大的蛤蜊过来掀翻了她的小船,我张嘴大喊,还没出口,就被她一手捂住,立马我憋出一身冷汗。别怕!她连说了三遍……

清晨,阳光用热辣辣的手掰开我的眼皮。刚坐起,奶奶就火火地喊我起来,说门外有人找。

注定是一颗太阳,耀眼辉煌的。雨荷!

走,我帮你卖蒲墩!

干脆得不能再干脆,简略得不能再简略。

我和雨荷搭乘进城办事的三轮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看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听来来往往的车辆奏响骄傲的笛音,我感到我渺小得可怜。到处都是陌生,陌生的数不过来衣着鲜亮的人,陌生的篦子齿一样的店铺、诱人的商品,说话也磕磕巴巴,目光也畏缩躲闪。终于躲开水样流淌的汽车和行人,离开了大马路,走进森林样的楼群。

我俩各背着六只蒲墩,在高大的楼群缝里像极了两只蜗牛,踽踽而行,有不少人向我俩指指点点。

这样不行,得吆喝。雨荷拿眼睃我。我说我没卖过东西,你带个头吧。此时的雨荷就是靠山,不难想象没有她我会倒塌成啥样。

有买蒲墩的么,香蒲叶子编的,柔软、去热、杀虫、消毒……

那声音清冽纯洁,泉水般汩汩流淌。回音此起彼伏,如一束强光瞬间充塞楼群角角落落。善良的人们,不难听出,那声音透着真诚与渴望,泄露着祈求与奢想。

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有人循声侧过脸,就是没人问一问蒲墩怎么卖。我和雨荷不免有些失望。又穿过一个小区,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在我俩就要进入第三个小区,被门卫拦住了,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门卫说,在没有弄清是蒲墩还是炸弹前,绝对不能进,要为整个小区的安全负责,再说了又不能拆开检查,万一不是炸弹,谁能给你们编好,这个损失是小小的门卫承担不了的。

我真想冲上去,给这个疤瘌眼门卫来个熊猫眼。

蒲墩,呵呵,几十年都不见了。

是啊,生产队那会,谁家没几个?坐上去软和,比现在的沙发垫子都强。

标准的天然环保产品,无污染,有香味,久坐不生褥疮。

找你家瘦狗问问,瘦狗啥都知道。

我查过,主要功用:降压、止血、化瘀、祛痛……

七嘴八舌,一下的消除了我对疤瘌眼门卫的暗很。接下来的一件事使我彻底更改了对他的看法,真想叫他一声:干爷!

打小,我就没有见过爷长啥样。

门卫拿来一块纸褙子,用毛笔唰唰唰写上几行字,手一指:

东南角,五十米,好又多,新开的大超市……

打死你也不信,只一小会就卖完了。

我们一遍又一遍数钱,数着数着,雨荷的眼眶都湿了。我俩谁都没挪窝,静静地坐在老地方——超市的第一级台阶上,面前平放着疤瘌眼门卫写的几行字:

产品香蒲墩;产地西淝河;功效降压、止血、祛痛、化瘀、驱蚊蝇;特点无污染、有香味、久坐不生褥疮,天然、环保、安全,是老人和孩子的最佳坐具!特别说明:奶奶病了娘疯了,联系方式……

最叫人难忘的是,一位年龄和娘差不多的妇女,领着一个嗲里嗲气半大小子,一下的买去两只:

看人家都自谋生路了!

她也许认为,她买回去的不单单是香蒲墩,有可能是个老师。

我发誓,开学前一定要多割些香蒲,割一座小山,够奶奶编一秋一冬,然后我弄去卖,反正河里有的是,没人要。能打能跳的,都外出挣大钱了,谁稀罕这个。最好和雨荷一起,有雨荷在,一天不吃饭不喝水也是饱的甜的。看着她哭的样子,心里也好像流着蜜。

我想象着,开学了,她背着书包,穿着圆领白口红衬衫跨进我们的学校。那时,学校里注定升起一颗太阳,照耀着下湾小学,学校因为有了她,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的,处在光芒里,想暗下来都难。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喊她雨荷,叫她雨荷姐,对雨荷姐!

只剩最后一天就开学了,多么难熬的一天。这几天我起早贪黑,与晨风为伴,和晚霞做友,到底用香蒲给奶奶垒了一座山。站在高高的蒲山上,我望见了我出生的村庄,我望见了打村旁飘过的无拘无束蓝带子样的西淝河,望见了上次进城看到的景致: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来来往往的车辆奏响骄傲的笛音,陌生的数不过来衣着鲜亮的人,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篦子齿一样的店铺、诱人的商品,森林般的楼群,卖去香蒲墩好心的人们。就是没见到雨荷。

10

开学后的第三天,上午。预备铃刚刚敲响,门卫通知有人找我。我马上风到大门口。我娘!

娘塞给我一个粉笔盒大小精致的木头盒,笑笑车转身走了。没问清缘由,我就急不可待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只纸船,船帮一行字特别的打眼:

第九十九只小纸船!

国庆节前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酒泉的信件。光看信封我就知道是谁。打开来,一张照片首先映入眼帘:雨荷还是着一件红衬衣,圆领白口,身旁立着个塔样的男人。细看去,左额头一个乒乓球大肉瘤子,肉瘤子上一根黑毛旗杆样立着,背景是耸立大漠深处威武雄壮的发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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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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