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的那一夜
1,
孟向军和刘淑梅是家长给订的娃娃亲。聘礼也下了,准备夏天完婚。
那是年。
春末,政府忽然来招工。国家搞三线建设,要修一条湖北襄樊到重庆的铁路,大部分都是山路,需要人去挖山洞。孟向军他们这一届初中毕业生刚好赶上。
得去三年,孟向军还不到20岁,孟母舍不得。
孟向军想的却是:“怎么名单上还有淑梅呢?”
“也招女学生。”
“可是在山里炸山洞,抬石头,这哪是女人干的活?”
孟父厉声道:“别吱哇了,都得去,不想去也不行。”
婚期只好往后推。
2,
孟向军随一干青年坐解放大卡车整整两天,来到了陕西安康。
后来中国历史把他们这批城里参加三线建设的毕业生统称——三线学生。
孟向军这边是男连,刘淑梅所在的女连离他们二十里。
山里条件艰苦,住简易棚,一条通铺睡七十个人。干的活更累,把从山洞炸出的石头运到矿车上,倒进山沟里。
熟悉了环境,孟向军开始给刘淑梅写信,得知刘淑梅干的活和他差不多,孟向军有点心疼,刘淑梅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
干了一段时间,孟向军想见刘淑梅一面。他们属于重体力活,干6个小时休息24个小时。孟向军第一次开工是早上六点,干到中午十二点下班。一直休息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继续开工。以此类推。
孟向军惊喜地得知,刘淑梅和他上班时间一模一样。于是他们很快约在十月二十六号这天在山里的一个养马场见面。两人这天都是中午十二点下班。
3,
孟向军向排长请示外出得到批准后,迫不及待奔去马场。四个月未见,刘淑梅和过去判若两人,头发凌乱,皮肤黝黑粗糙,手裂了很多血口子。他们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心疼得直哭。出来一次不容易,两人抱在一起,话多得说不完。眼看天快黑了,语无伦次中,孟向军猛地吻住刘淑梅,并不顾她的反抗,把她的衣服剥了。
“这样不行……”刘淑梅含着眼泪求他:“我早晚都是你的。”
“反正是早晚的事。”孟向军在枯燥乏味的体力活中濒临崩溃,他紧攥住这一点美好和渴望。包括一丝发泄。他一只手捉住刘淑梅的两只手腕,一只手解自己的裤子。
“不行……”刘淑梅还在挣扎,力气很大,眼看就要挣脱。
孟向军一把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冰凉的小肚子上:“你这样我很难受……”
刘淑梅心软了。任由他用腿顶开她的膝盖。
“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只爱你一个人。”他说:“否则天打雷轰。”
4,
他们约了第二次见面。
几天后,离约会的时间就剩三天时,排长突然来宣布,过两天部队要把离他们营地三百米处的一个小山坡炸平,修建一个火车站。虽然这个距离相对安全,但是爆炸的时候还是有可能会有石头飞过来。所以所有连队的人不能外出。
那天正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
写信通知已经来不及了,刘淑梅会在那苦等。
怎么办?孟向军心急如焚。
三天后,孟向军决定冒险赴约,他舍不得让刘淑梅等他,也想念她温软的身体。外面的爆炸声轰轰作响,孟向军趁大家不注意,闪了出去,一个战友看见孟向军出去,以为他是去厨房偷吃昨晚剩的打卤面。这个战友早就想去厨房偷吃了,见孟向军出去,刚好有个伴。
他叫住孟向军问:“你是不是去厨房?”
孟向军心烦意乱:“不是。”
“那你跑出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块石头带着哨声从天上飞来。
孟向军大喊:“闪开!”
话音刚落,石头已经砸在了那战友头上。“咚”一声,他在孟向军面前脑浆四溅,一命呜呼。
孟向军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等大家七手八脚把死尸抬进房内,孟向军才跌跌撞撞进去。
出了大事,排长要调查,孟向军被关了禁闭,哪儿也去不成。
几天后他写信告诉刘淑梅,才得知刘淑梅等到天快黑等不见人只好回去,由于不知孟向军出了什么事,心里急,又着了凉,在连队的卫生所打了两天吊针。恢复后工作时间被打乱,和孟向军对不上了。孟向军写信给她说再等等机会。
这边由于孟向军犯下严重错误,排长安排他去做安全员。安全员是最危险的工作,主要负责引爆雷管炸山洞。
这天,技术部的同志用机枪钻给山洞一块巨石打了二十个孔。给孔里放了二十个雷管,孟向军负责引爆。导火索有三米,一米的点燃时间是两分钟,三米是六分钟。这都是精密计算过的,为了让人有充分的撤退时间。
孟向军和另外一个安全员点燃导火索后迅速撤离现场,等到了安全地带后等着炸响。
“咚!咚!咚!……”
雷管响了起来。
孟向军和另一个安全员聚精会神的数着响声。
一阵爆炸声过后,逐渐恢复平静,只有余震声还在耳膜嗡嗡作响。
“咦!怎么只响了19声?”孟向军问。
“20声,没问题。”另一个安全员肯定道。
孟向军和他争辩起来。
“这还不简单,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如果三五分钟不响,要么就是炸完了,要么就是哑炮,哑炮一般五分钟不响就不会再响了。”另一个安全员说。
孟向军想想,只有如此。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动静。
“我说过是20声吧。”那个安全员继续强调自己的正确性。
孟向军也懵了,如果两个人都数的是19声,那么六个小时之内任何人是不能进去的。可是现在他也摸不准到底响了是20声还是19声。
那个安全员倒也通情达理,继续说:“那就再等一个小时。如果是哑炮,一个小时后就不可能再响了吧。”
孟向军不说话,两个人坐在地上一分一秒地等。
一个小时终于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那个安全员自信,无所顾忌走在前面,孟向军潜意识还有疑虑,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刚走近,只听“轰”一声,孟向军当场失去了意识。
5,
孟向军醒来已在部队的军医处,果然有一个雷管没响,他们走近后爆炸了。孟向军被炸飞了一条胳膊。那个安全员被当场炸死。
两个月后,孟向军拿到块钱赔偿回到家中。刘淑梅家里人过来看了一下,带了两瓶罐头一包白糖,就再没来过。有几次走在路上看到孟家人,也当不认识。
孟母每日以泪洗面:“还不到20岁,胳膊没了一条,婚事也黄了,以后怎么办?”
孟向军不服:“刘淑梅还没回来呢,她父母的意见又不代表她的意见!”
他坚信,他们已经发生关系,刘淑梅是爱他的,绝不会抛弃他。
孟向军在家养了两年伤,终于打听到刘淑梅回来了。他第一时间跑去找。刘淑梅在门口洗衣服,看到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淑梅。”孟向军喊她,刘淑梅却紧张地回头,看看有没有被父母注意到。
“我知道你父母想退婚,但是你不会,你给我个准话儿。”
刘淑梅急急忙忙把衣服收拾到盆里,端着就往回走。
孟向军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聘礼我们会退给你。”
孟向军五雷轰顶:“我等了你两年!就是这个结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被派去当安全员吗,全是为了见你犯了错误!”
刘淑梅除了会说“对不起”也没别的词儿,一个劲儿哭。不一会儿就把她妈哭出来。刘母吆喝道:“咋了咋了?还缠上了?”
孟向军气愤地松开手,冲刘母大叫:“聘礼不用你们退了!我不要!”
6,
孟向军在家中越想越绝望。他的残疾和刘淑梅有直接关系,现在他受了工伤,拿了补偿,政府也答应在安排工作的时候给他优先安排,刘淑梅并没有什么吃亏的呀。更何况他们已经发生了那层关系,刘淑梅还好嫁吗?
过了几天,刘母来还聘礼,正式退婚。孟向军手里正端个杯子在喝水,他“叭”一声把杯子摔得稀碎:“你们心太黑了吧?”
刘母说:“我们淑梅还年轻……”
“谁不年轻?”
刘母说:“你要是真心为淑梅着想……”
“你们怎么不真心为我着想?再说我们都已经发生关系了。”
刘母一震:“不可能!你血口喷人,我淑梅还是个姑娘家。”
“不信你回去问她!”
刘母气极:“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自己残废了,还非咬着我们家姑娘不放,还编这么恶毒的瞎话!”
孟向军冷笑:“我还知道她左边奶子上有个胎记。”
刘母落荒而逃,孟向军用左手和双腿,连拎带踢地把聘礼扔了出去。
7,
孟向军的父母都劝他别把事情做太绝。孟向军豁出去了。
比没良心是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过两天孟向军又去找刘淑梅,刘淑梅不见。孟向军在家找了个破锣,拴在腰上,用左手敲一下,在小巷子里喊一嗓子:“刘淑梅都跟我睡觉了,现在来退婚哦”,“我受工伤被他们说是残废,我只残不废,要不然怎么跟刘淑梅睡的觉哦”……
刘父喊了几个人来堵他,拳脚齐下把他揍了个半死。第二天他一爬起床,继续在巷子里吆喝。
他一吆喝,所有人都打开窗户听,有了听众,孟向军更得意,连刘淑梅奶子上有胎记都讲了出来。
小街上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见到刘孟两家就停。
刘家扛不住,一天把孟向军堵在墙角:“你非要结这个婚是吧?”“非结不可。”“那就成全你。”
孟向军还有点不太相信,结果过几天,刘家人便把刘淑梅给孟家送来了。
结婚典礼,刘家人没参加,巷子里有一大半人跟刘家关系好,不好意思,也没来。婚礼很冷清。冷清归冷清,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
当天晚上孟向军脱刘淑梅的衣服,发现她被打得遍体鳞伤。
“你家人打你干嘛?”
刘淑梅不说话,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
孟向军被盯得发毛,他说:“我做那些事不是针对你,我是针对你家人。”
“我知道。”
“我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
孟向军又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诸如他是为了她才受的伤。刘淑梅只会说一句话:“我知道。”
慢慢地,孟向军发现她的精神有问题。她经常一个人对着墙傻笑,见到以前的熟人也不打招呼,家务也做不好。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孟向军无奈,有病就有病吧,也比没得媳妇强。
8,
第二年两人都分到国企上班,半年后领导发现刘淑梅精神异常,给退了。孟向军在国企当门卫,工资低,要养一家人,入不敷出,火气也大。情啊爱啊在生活中什么都不是,他开始对刘淑梅吆五喝六,动辄打骂。随后儿子出生,智力也低下,孟向军恼羞成怒,给儿子办了残疾证,叫刘淑梅再生一个。
几年后女儿出生,还好是正常的。但孟向军嫌弃是个女孩,郁郁寡欢。
俩孩子年纪小,但会看事儿。见孟向军不把刘淑梅当个人看,孩子们也欺负她。连刘淑梅吆喝狗来吃东西,狗都不服她的气,尾巴都不摇一下。
孟向军家是贫困户,每年过年领导都到家里来慰问。刘淑梅不但不会招待客人,还给他丢脸,他干脆把她锁在房间。
一次领导走后,孟向军去开卧室门,看到刘淑梅蹲在地上尿尿,她来例假了,手上沾了血,抹在墙上。孟向军恶心地扬手就是一拳:“我操你真有病。”
刘淑梅的牙被打掉两颗,后来吃东西都只用一边吃,渐渐地,她好像中风了似的,不但只用那一边嚼,脸也歪过去,身子也歪过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努力把食物赶到那边去。
瞧她那样子,神经的越来越明显。
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对父亲的暴戾开始看不惯。孟向军说:“反了你了,我成今天这样,全怪你妈!”
女儿又问去刘淑梅。刘淑梅说:“我知道。”
9,
艰难的生活熬到年,儿子在家啃老,女儿已经出嫁。这时部分三线学生找政府给予补偿,因为三线学生苦和累都吃了,现在很多人落下了终身残疾,还有人在山里常年爆破吸入不少石灰粉末,年老落下肺病,如今连个证书都没有。小品演员郭达曾经就是三线学生,有一年在西安聚会,什么凭证也没有,只报自己是哪个连队第几排。
年开始,国家开始陆续补偿,还准备给每家三线学生都发个牌匾。
得到这个消息,孟向军心里安慰一些。他难得和刘淑梅聊天:“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吧,咱们修铁路的有学生,有民工,国家给咱发过衣服,学生的工作服是蓝色的,民工是黑色的。那时候咱一个月工资28块钱,在当时可不算少呢。现在国家要补偿咱们了……”
刘淑梅一动不动。
孟向军说:“你真没意思!”
刘淑梅说:“我知道。”
孟向军把大衣一披,把右边空袖子插在裤兜里,走了。他想看看政府做的牌匾是什么样子的。他在居委会打听到,牌匾上刻的是“光荣之家”。
孟向军热泪盈眶。光荣之家。光荣之家。他一路念叨着回去,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
回去看到刘淑梅在家里磨辣椒面儿,她眼睛和鼻头红红的,被辣椒面呛的。她专心地磨着辣椒面,孟向军看她一眼,头发都白了一半。他当年是真的爱她,后来是真的不爱她,他没法欺骗自己。此刻他忽然有些惭愧。他说:“淑梅,你知道光荣是什么意思吗?你嫁给我这个残疾人是光荣的,国家要奖励你的。”
刘淑梅没有再说“我知道”,她难得正常了一会儿,面颊不呆滞了,眼神儿也不懵了。
孟向军激动地说:“奖励你你知道吗?你嫁给我不吃亏!”
刘淑梅忽然想起了什么,天真地问:“我爸妈答应让我嫁给你了?不打我了?”
“谁也不会打你了。”孟向军说。
“对对对,你说过,一辈子不辜负我。”但是她想了想又说:“后来呢……后来你打我。”她把豁了的牙亮给他看,然后低下头继续磨辣椒面。
“我是脾气不好,但是……”
刘淑梅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马场,我说不行,你说你难受。我就心软了那一下。就一下。”
“那时候太苦了。”孟向军说。
“后来也苦。一辈子都苦。不如当时就死在马场。那天夜里的天空真好看啊,星星低,云也低。”
孟向军叹了口气,她这简短的清醒让他发现了更深层次的没意思。她会不会变正常?正常以后会不会像别人的老婆那样每天叨叨叨,嘲笑他没出息,唾骂他毁了她一生?那还是别恢复正常的好,至少现在她还不懂歧视他。
孟向军回到卧室,打开电视看新闻,希望新闻上有关于他们三线学生的报道,但是电视在放广告,声音特别大。他在无聊的广告声中反思了一下自己,他认为自己没错。当一个人被推到那种境地,已由不得他选择情深意长或情谊凉薄,他的人生已经被毁掉了,他费了吃奶的劲想挽回大局,姿势不体面,结局更糟糕。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还能怎么办呢。刘淑梅说她苦,他想,她苦也是应该的,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挨苦。一个人捱苦多孤独。
停了一会儿,孟向军感觉卧室门口站了个人。是刘淑梅在看他。她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难得的清亮,是回忆起美好的清亮,是心碎完了的清亮,是放下一切的清亮。她好像把时光都连接起来了,这种连接让她豁然明朗,回归纯真。孟向军懒得去探寻她的内心,由着她看。四十多年了,她好像也就这唯一的片刻是个正常人。她站了一会儿,默默走了。几分钟后,阳台外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楼下人惊呼:“有人跳楼啦——”孟向军心里一惊,跑出去看,辣椒面磨了一半,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头轰一声大了,一声尖叫卡在他喉咙里,过了半分钟他才挪到阳台边。楼下,那个40多年前他认真吻过的女孩,已是一摊不可收拾的形骸,瘫在一汪血水中。
-END-
上一篇:错付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