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橄榄树六
☆、chapter21
宋冉抱着相机,朝街道中心的沙袋堆走去。壁垒旁边停着一辆车,孩子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就是从车上拆除下来的。 走近后,她看清楚了。正是李瓒。 他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应该持续有一段时间了,额上脸上全是汗。 或许是为了不给小孩子压力,他的面罩扯了下来挂在下巴上。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拆解着小孩身上绑着的安全座椅和炸.弹。他表情看上去非常平静随意,剪断一根线的时候,还“啧”地砸了下舌,笑着朝小孩儿眨了下眼。 小孩儿前一秒还嘟着嘴,脸上挂着泪珠呢,顿时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宋冉没有打扰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靠近了沙袋,赶紧移开。 她是个外行,却看得出这次的情况其实很棘手。 小孩的座椅背后全是炸.弹,而他身前缠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胶线,跟座椅的背带和安全扣纠结在一起,一团乱麻似的。 这团乱麻已经被李瓒厘清了一部分,剪断了一部分。 座椅背后,红色的倒计时显示着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李瓒心知情况危急,甚至没功夫看后头的时间,问那对夫妇:“还有多久?” “九分三十秒。先生。”丈夫说。 李瓒微抿了下唇,没说话,神情没透露出半点情绪,见小孩儿正一瞬不眨盯着他,他又温柔冲孩子笑了下,说:“It’sOK.” 他说完看向手中的线路,眼神凝重,仔细判断着。时间不够,让炸.弹停爆是不可能的了,他剪断的线路都集中在孩子左半边身体。只要剪出足够的空档,把孩子抽.出来即可。渐渐,孩子的左腿和腰部剩下的线路越来越少,彰示着危险系数也越来越高, 他下手之前,反复确认了很久。 他逐渐放缓的动作让趴在沙包墙外的孩子父母越来越紧张,双双屏气凝神。 这时,李瓒忽然对那对夫妇说:“请你们离开。” 孩子的母亲立刻哽咽起来:“情况很严重吗,先生?” 李瓒没回答,只说了句:“您放心,我不会丢下他。请你们离开。” 年轻的妻子还要说什么,丈夫却拉住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打扰浪费时间。 女人抹着眼泪,祈求:“先生,我的孩子,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瓒理着线路,头也没抬,说:“女士,我活着,他就活着。” 夫妇俩退去外圈,一边退后一边安抚小孩,让他坚强。 孩子见状,也知道形势危险,嘴巴瘪下去,大眼睛里泪珠滚滚,又开始掉豆豆。 泪水滴在座椅安全带上,李瓒抬眸看他,微笑:“小家伙,帮个忙,好吗?” 小孩儿好奇,止了眼泪,软糯糯地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呢,先生?” “相信我。”李瓒说,“你能做到吗?” “好的,先生。我相信你。”小孩儿不哭了,拿小手抹抹眼泪,嘀咕,“我能做到呢。” 李瓒低下头去,继续分析着手中的电线。 他至始至终注意力都极度集中,没看见也没发现宋冉一直在他旁边,她和他仅仅隔着一道沙包堆砌而成的防爆墙。 计时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瓒终于把小孩的左半边腿部和腰部解救出来,只剩胸口了。 他冲小孩儿摇了摇断开的电线,小男孩儿立刻咧嘴笑了。 突然“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打穿了壁垒最高层的一包沙袋,黄沙飞溅。 李瓒瞬间搂住孩子,将他平移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躲进沙包墙的死角里。 宋冉也一瞬匍匐在地,躲在壁垒后边,举起摄像机。 路边孩子的母亲大哭起来,被一个士兵拖着塞进路边一栋房子里。 街上所有维和兵立刻找就近的掩体隐藏起来,对着子弹来的方向连开数枪应敌;高楼之上,狙击手紧急寻找刚才的子弹发出点。 几枪过后,一片安静。 宋冉慢慢探出头望了眼,笔直的街道尽头是一条T字路口。路口正对着一栋六层高楼,楼上全是窗户,不知子弹来自哪扇窗。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枪暴露位置,街上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本杰明冲前方喊出一声:“离开汽车!” 下一秒,一发子弹打中一辆安有炸.弹而尚未被排爆的汽车。汽车顿时爆炸,车身燃烧着跃起半米之高,再轰然砸落地面。 躲在车后的英国维和兵反应及时,在爆炸的一瞬扑开数米远,滚过街心躲到宋冉这边来。 宋冉埋头抱住脑袋,铁皮碎屑和尘土跟下雨一样往她头盔上砸落。 对方的子弹不断打来,又一辆装有炸.弹的汽车被引爆,响声震天。作战队也毫不示弱,重型机枪手们对着那栋楼一通猛轰,楼上的玻璃窗全部打得稀碎,墙上砂砾飞溅。士兵们迅速开始反击打掩护,一步步前移靠近那栋楼。 宋冉满脸沙尘,眯着眼护着机器,又看了眼手表,只剩三分钟了。 这时,隔着沙袋筑成的墙,她忽然听见里头李瓒不知对那孩子说了句什么。几秒后,孩子轻轻唱起了歌,是东国的民谣,宋冉听好些孩子唱过,那清新的调子带着一点点哀伤。 周围子弹声、爆炸声掀天;孩子的歌声却干净悠扬。 时间滴滴答答,李瓒用英语喊了声:“有人吗?帮我看一下时间!” 宋冉捂着头盔趴在地上,看着手表,用中文回喊过去:“两分零八秒!” 里边没回应了。 只有孩子稚嫩的歌声,在纷飞的炮火里轻轻地唱着。 宋冉趴在地上,一边尽量往外爬,拍摄战况,一边看手表。 她浑身已经是汗液涔涔,又喊了声:“一分零三秒!” 里头依然没有回应。 宋冉有些害怕了,她盯着相机屏幕想分散注意。可忽然身后一股力量,刚才滚过来的英国维和兵将她提了起来,护着她往路边跑。 宋冉仓促回头,就看见壁垒里头,李瓒低着头,眼神极度专注,争分夺秒排解着孩子胸前的电路线。他的侧脸异常平静而安静,只有鼻翼上唇上豆大的汗珠暴露着他的紧张和急切。 宋冉眼睛一湿,张了张口,想喊一声“阿瓒”,可她没有。李瓒的侧脸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她被那个士兵拖去路边,藏在一辆排爆过的汽车后。 那士兵也意识到危机了,盯着手表,想喊又不敢喊。眼见只剩了十几秒,他终于吼了声:“LEE!” 还是没有回应。 “Giveup!It’sOK!It’snotyourfault!”(放弃吧!没事的!不是你的错!) 宋冉看手表,13,12,11,10…… “9秒!”她喊出一声! 李瓒还没有出来,而小孩儿的歌早就唱完了。 壁垒里安安静静,外头枪林弹雨。 宋冉心脏像被一只手死死攫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不自觉狠狠咬住自己手指,看着秒针一步一步走过,5, 4, 3…… 她快要疯了。 2, 1—— “阿瓒!” 喊音未落,李瓒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撑着沙包墙横向跃起,从壁垒上翻滚而出,落到外墙壁下。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轰”的一声,炸.弹爆炸,围在四周的沙包墙尽数炸开,黄沙掀起扑天的沙浪,像鱼.雷掉进了水里。 宋冉捂紧耳朵,抿唇闭眼,五官皱成一团,她扑开眼睛上脸上的黄沙,定睛一看——沙包墙全部炸裂,李瓒埋在黄沙下,一动没动。他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将孩子护在怀里。 “李警官!”宋冉冲过去,飞快扑开他头上的沙土。 他慢慢缓过劲儿,单手撑地坐起来,另一手还抱着那个孩子,手掌护着孩子的后脑勺。小男孩双手紧紧搂着李瓒的脖子,毫发无伤。 “你没事吧?”宋冉慌忙拿袖子擦他眉眼上口鼻上的黄沙。他皱着眉别着头,自己也擦了一道,才勉强睁开双眼。 “把他抱回去吧。”李瓒说。 宋冉去接,可小男孩紧箍着李瓒的脖子,不肯撒手,不让别人抱。 宋冉于是问:“你站得起来吗?” 他屏着一口气点点头,表情却有点痛苦。 那个英国兵把他搀扶起来,宋冉跟在一旁托着小男孩的屁股,走去路边。 直到小孩的父母过来,那孩子才肯松开李瓒,扑进了妈妈的怀里。父母俩抱着孩子又亲又哭,不住地对李瓒道谢。他只是摆摆手,笑了一下。 待他们一家走了,李瓒坐到一户人家的门廊上休息。宋冉溜爬过去的时候,见他满面疲惫,仰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她的动静,他睁开眼,问:“停了吗?” 宋冉探头望一眼远处:“还没。但应该快了。刚才狙击手打掉了三个据点。” 他淡淡弯唇,又闭上了眼睛,是真累了。他脸上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黄沙,脖子上衣服上就更不用说了。 宋冉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李瓒努力地睁开眼,低头揉了揉眼睛,微笑,“从昨天到现在就没睡觉,有点儿累。” 宋冉沉默。 何止是没睡觉,还是高温之下耗精力耗体力的连续高强度工作。 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给他:“喏。” “谢谢。”他接过去拧开,仰头咕噜咕噜几下子,一瓶水喝了个干净。 “忙得都没时间喝水吃东西吧?” 他笑一笑,表示默认,嘴唇干枯而微白。 道路尽头枪声渐少,应该是控制住局势了。 街中央,爆炸过后,沙包的麻布袋子还在四处燃烧着。 宋冉看着街上跳跃的火苗,忽然说:“我刚才以为你会死掉了。” “是吗?” “嗯。”宋冉说,“那我的镜头就见证了烈士的诞生。” 李瓒一下子轻笑出了声,露出整齐的白牙:“不好意思了啊。让你失去了大好机会。” 宋冉真想瞪他一眼,但忍住了。 她抠着相机带子,问:“你在最后一秒把他救了出来。可如果最后一秒救不了,你会放弃他吗?” “不知道。”李瓒头靠在墙上,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拧开又拧上,“没真到那一刻,谁也不知道。可能会放弃吧,算是尽人事了。” “不过我觉得,即使是在最后放弃,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就像上次在加罗城,你跳上那辆有炸.弹的汽车。我那时觉得……”她轻揪着手指,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说,“很少见到那么无私的人。” 李瓒原安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窘笑了一下,说:“不是,那是职责。再说了,哪怕不是出于任务,就是普通人,大家也都一样。” 宋冉觉得他自谦,却听他接下来说:“我觉得人骨子里有本能的善良。碰到危急情况,总有人把这份善意展现出来。你是社会频道的记者,生活中这样的事应该见过很多。” 宋冉思索半刻:“是有很多。做新闻么,经常看到普通人成为英雄的时刻,但也有很多恶意的时候。” “可能就像有些人说的,这个世界善恶守恒吧。”他靠在墙上,因疲累而嗓音低哑,表情却平和安宁,“但还是挺好的,至少有善;还有一半呢。” 宋冉看着他,一瞬间好像透过他明亮的眼瞳看到了他的内心,很清澈。她毫无防备被某种温暖美好的力量击中。 那一刻,她很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阿瓒,你…… 但她没有将那个声音说出口,像是藏住了一个秘密。 就像此刻的画面也将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街上战火纷飞,他和她一身尘土地坐在别人家的门廊里闲聊天地。 他闭了会儿眼,忽又问:“你住的那片儿还安全吧?” “安全的。” “今天开始有宵禁,晚上不要出来了。” “嗯。”她点点头。 “不过……”他斟酌一下,还是说了,“如果你想了解这座城市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可以去一个叫dreaming的酒吧看看。” 宋冉诧异:“现在酒吧还营业的?” “对。”李瓒看了眼不远处的萨辛,说,“要找当地记者一起,别一个人。注意安全。” “知道的。” 路尽头枪声停了很久了,李瓒把头探出门廊看一眼,小型枪战已经结束。本杰明他们打死了十几个恐怖分子,正在清点人数。他这一动,牵动了袖子。 宋冉盯着他袖口,指了下:“……你的绳子。” 李瓒低头一看,手腕上的红绳断了,夹在袖子里要掉不掉的。 “居然断了。”他把绳子扯下来,说。 宋冉思索半刻,问:“戴很久了吗?” “两年了。” 那就是亲朋送的了。宋冉没再多问来历,只说:“我觉得,或许它真的给你挡了灾祸呢。” 李瓒想一想,说:“有可能诶。” 宋冉说:“所以你还是弄条新的平安绳戴上吧。” 李瓒旋着那根绳子玩儿,道:“我还真不知道这种绳子从哪儿弄的。” 宋冉随口说:“我知道。我到时给你买一个吧。” 李瓒看向她。 她也看着他,表情淡定,心跳砰砰。 一秒后,他说:“好啊。” 她抿唇:“你戴多大的。手腕多粗?” 李瓒捋起袖子,取下作战手套,给她看。 宋冉盯着他的手腕看,很认真地目测了几秒,发现无解。 李瓒好笑,说:“你要量一下么?” 宋冉心头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斗着胆子伸手过去,拿拇指和食指在他手腕上圈了一道。 李瓒被她轻圈着手腕,没吭声。 宋冉余光这才看到他右手拿着那根红绳,他本意是让她拿绳子量。她的脸唰地发热,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 她收回手来,困窘地拿右手拇指和食指卡着左手食指1.5指节的长度,笔画给他看,说:“呐,这么粗。” 李瓒看看自己的手,再看她的手,说:“我看你的手挺细的,估计一只手就能圈过来,还有剩余的。” 宋冉拉袖子看:“怎么可能……” 李瓒两根手指圈紧她的手腕,拇指扣在了食指第二关节上。 宋冉心里“呜~~”地一下。 他已经松开手,两指圈着比给她看:“喏,这么点儿。”说完自己看一眼,还不太信:“居然这么细?” “可能你手指比较长。”宋冉微红着脸,语气平静地说。心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忍得很辛苦。 这时,本杰明他们从那头走回来了,像是要集合。 宋冉看见,问:“是不是要走了?” “嗯。”李瓒站起身,拍了拍头发上身上的黄沙,扭头看她,叮嘱说:“注意安全。” 宋冉点头:“你也是。” 李瓒走下台阶去和他的队友汇合。 本杰明他们一群人斜垮垮地站在不远处,背着枪,冲李瓒挤眉弄眼地笑。 萨辛也在叫宋冉了,她收好东西准备走。 李瓒走下马路,拎起自己丢在路边的军用包,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唤:“宋记者!” “诶?”宋冉停下,回头望他。 他边弯着腰在裤腿外侧的口袋里掏东西,边朝她小跑过来。他掏出一个拿餐巾纸包着的圆球递给她,笑容竟有一丝腼腆,低声说:“给你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宋冉接过来,“哦”一声。 他笑笑,转头跑下马路台阶。 本杰明他们在远处吹起了风骚的口哨。 宋冉不明所以,拨开餐巾纸一看,是一颗新鲜的红苹果,好像还是美国蛇果的品种。那苹果上头有一小块因撞击而磕软了。也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她愣愣的,抬头看——街道开阔,天空湛蓝;排爆过后,大街上渐渐人来人往,而李瓒和本杰明他们早已走远。 “有钱的中国人。”萨辛看着红苹果,叹道。 ☆chapter22 宋冉这两天没睡好,夜里无休止的炮火声搅得她快神经衰弱了。偏偏白天工作时还不能懈怠,走在街上时时刻刻都得集中精神,不能放松半点。要是不小心碰上个炸.弹,她连回国的机票都不用买了。 哈颇城的局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昨天一颗炮弹落在隔壁街区,宋冉一觉醒来,发现墙壁开裂了。管理员上来检查了一下,说没事,还能住,不会塌的。 他们这片儿算是相对安全的,其他片区则没那么幸运。 政府军和反政府军扩大了战场,恐怖组织也搅和进来。平民伤亡数量一天天飞增。边境的几个难民营人满为患,听说现在出境的费用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涨了美金。 那天早晨,宋冉把工作资料传输回国内后,实在撑不住,睡了一天。 她一觉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醒来时外头的枪炮声终于消停。宋冉趁着信号还好,给妈妈发了个视频报平安。国内已经午夜,冉雨微还在看书。她并不支持宋冉来东国,所以每次视频她都反应寡淡,从不打听宋冉工作上的事。连上次轰动全球的CARRY,她问都不问。 宋冉有时真受不了母亲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气。 而父亲宋致诚呢,隔几天便要夸她。光是CARRY那张照片,他就发了几大段深刻感想,从大国博弈、战争局势讨论到人道主义精神,洋洋洒洒怕有一千字。 冉雨微挂断后,宋冉又给爸爸发视频。宋致诚也还没睡,兴致勃勃跟她聊起东国局势和极端组织,聊了没几句,视频那头传来杨慧伦和宋央吵架的声音。 宋冉问:“怎么又吵架了?” 宋致诚摘下眼镜,叹气:“央央要结婚,跟她妈要户口本。” 宋央和男友卢韬从初中就恋爱了,宋冉并不意外,不过:“刚毕业就结婚?可以再等等吧。” “这孩子,说也说不听。” 那头,宋央尖叫:“我跟他谈了八年,反正以后要在一起,结婚怎么了?!” “想结婚等买了房再说,一个个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结什么婚!” 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宋致诚也没心思聊天,叮嘱着注意安全就挂了。 宋冉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朝外望,哈颇城一片灰败,原本彩色的民居和寺庙都覆上了烟灰。 刚从手机对面的世界抽离出来,再看着此刻的眼前,她有些错乱。 这里的太阳,还未落下。 晚上十点,天空终于昏暗下去,只有地平线上亮着微光。 宋冉带好证件下楼,萨辛已在楼下等待。两人约好了去dreaming酒吧体验生活。 酒吧离这儿不远,但一路过去,还是遇上两个关卡检查通行证。还好他们早有准备,顺利通关。 酒吧在哈颇大学北侧的商业街上。到了夜里,所有店铺都大门紧闭,路灯也没有。趁着微朦的月光,萨辛带她绕进一条安静小巷。路越走越窄,来到一处当地特色的堡垒建筑前。 从外观看,没有任何不同。 萨辛敲了几下门,说了句东国语,门很快拉开,是持着枪械的守门人。萨辛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话,守门人放他们进去了。 走过一条灯光朦胧香味弥漫的异域长廊,里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间西式装修的格调优雅的酒吧,落地灯、吊灯、桌上装饰灯打出一道道暧昧光线。酒吧里很热闹,年轻的东国男女、外国人们或坐或站,倚靠在吧台、沙发、落地窗边,尽情地饮酒作乐,畅快谈天。 当地的年轻男女和各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就着热情的东国民谣在酒吧中央摆肩扭胯,欢快舞蹈。 宋冉环顾四周,竟有一丝莫名的感动。她的目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东国年轻人的笑脸和他们灵巧的舞姿。 萨辛许是看出她的心思,他深邃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宋,虽然生在这个国家,但我们不是活该苦情的,也得偶尔享受生活嘛。尽管,美梦总是会醒。” 宋冉被他一言说中,也不狡辩,说:“对不起。我道歉。认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就应该是愁眉苦脸悲惨凄凄的样子,是我错了。为了赔罪,我请你三杯酒,如果便宜的话。” 萨辛哈哈大笑。 两人坐去吧台边,看了下酒水价格,一杯从4美元到8美元不等。 “幸好。”宋冉说,“酒的价格没有飞涨。” “物质可以涨价,精神不行。酒精就是精神!”萨辛举起酒杯,一通歪理。 “对,酒精就是精神!”宋冉噗嗤笑,“萨辛,我真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的样子。 宋冉喝的是当地特色的鸡尾酒,掺着青橄榄和肉桂的味道,青涩而特别。 DJ换了首缓慢悠扬的音乐,漂亮的人们端着酒杯随着节奏律动,叫人一时坠入梦乡,忘了外头真实的世界,忘了十米开外的街道对面,那满是弹坑和黑灰的古墙。 宋冉摇着杯中的酒,说:“我们中文里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书上说是个不好的词,我却觉得这个词太有魅力了。” “醉生梦死。”萨辛说,“如果是今晚这样的美酒,此刻这样的美梦,我愿意不再醒来,我愿意永远不要清醒。” “那我们中文里又有一句话了,”宋冉举起酒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话音未落,附近几个男女竟一起举杯:“祝永远不要清醒。” 陌生的人们相视而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酒保也在笑,摇酒器在他手中翻飞。 萨辛在人群里看到一位漂亮的本国女学生,两人对视好几眼后,萨辛终于跳下高脚凳朝那同龄姑娘走去。 “祝你好运。”宋冉目送他离开,却正好看见几个迷彩服走了进来,是那群维和特战兵。 她定睛看,一眼就搜索到了李瓒。 他跟本杰明他们坐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因为军装,他们轻易就吸引了全场 李瓒倒比较沉静。他坐下来没几秒,察觉到什么,准确朝吧台这边看过来,对上了宋冉的眼神。 隔着旋转的灯光和人影,他远远地冲她笑一下,眉眼弯弯。 宋冉心就凝滞了一瞬。她对他的笑没有半点抵抗力的。她抿着唇冲他笑,算是回应。 她的脸很烫,或许还很红。一定是酒精的原因。 这时,本杰明也看见她了。他笑着抬手勾住李瓒的肩膀,一边看着宋冉,一边在李瓒耳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李瓒直接一掌把他脑袋推开。 李瓒再次看向宋冉,又缓缓笑开;宋冉仍是一瞬不眨看着他,但下一秒,穿梭的人影遮挡住两人的视线,看不到了。 酒保递过来一杯橙色的日出。宋冉接过来,默默抿吸管,又偷偷回头看,他刚才坐的位置上没人了,空空的。 她的表情也空了,伸着脖子寻,人影移开,撞见他正朝她走来。 真丢人! 她这巴巴寻找的模样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她迅速换上笑容:“好巧啊。你怎么也来了?” 李瓒一时没答话,哪里是巧,不过是他们每晚都会来喝酒放松罢了。 “我以为你已经踩过点了。”他说着,坐在她旁边的高脚凳上,歪头隔着她跟萨辛还有那女学生打了个招呼。 “前两天太忙,又累,没时间过来。今天正好休息饱了。”她问,“你喝什么?我请你吧。” 李瓒好笑:“不用……” “不行。你上次送了我一个苹果,今天该我请你。” 他拿手指搔了搔鼻梁,说:“那行吧。” “喝什么?” “伏特加。” 酒保倒了一杯过来。 宋冉问:“你平时喝酒么?” “不喝。不过队里有个俄罗斯人,”李瓒说着,下巴往他队友那儿指了指,“随身带着伏特加。困了喝几口,提精神。” 趁他举杯喝酒,她迅速细细打量他。他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不像那天那么疲惫。 “你这几天睡得好吗?” “还行。睡够了七小时。” “我今天从早上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外头的迫击炮都没把我炸醒。” 李瓒刚把杯子递到嘴边,听了这话,没忍住噗嗤一笑,微低着头扭头看她:“你是有多困?” 吧台微黄的吊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眼里的笑意像水,波光潋滟。 宋冉一下子脑子卡了壳,忘了要说什么。 而他仍含笑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说:“刚才太吵了,我没听清。” 他于是稍稍凑近她,在她耳边说:“我问,怎么会睡得那么死?”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上,熨烫的触感传到脸颊上,她热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等我醒来,仗都打完了。哦,对了。我住的那个地方,墙壁被炮弹轰得裂开了一条缝呢。” 话音未落,李瓒又没忍住扑哧笑,笑得将额头抵在手背上,手里提着的玻璃杯轻轻颤抖。 杯中冰晶折射着灯光,一闪一闪。 她也憨憨跟着笑,问:“你的酒好喝吗?” 李瓒把杯子放下,推过去她面前,问:“要尝尝吗?” “……唔,好呀。”她一定是两杯酒下肚,所以才那么大胆,她捧起他的杯子,小心抿了一口,火燎入喉,她眉毛揪成一团:“怎么是烟熏味的?像喝了一口子弹。” 他拿手撑着太阳穴侧头看她,再次被她逗笑,笑得肩膀轻抖,唇角扬起的弧度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有什么是那么好笑的呢,好像也没有。 或许,只是那晚的音乐太轻松,酒香太放纵。那样氤氲如雾的灯光,像梦一样,带人远离了战场。 夜已深,酒微醺。年轻人们肆意舞动。 宋冉回头看着他们,歪着脑袋,神情向往。 李瓒瞧见,一时不知是否酒精作祟,问她:“想跳舞吗?” 宋冉立刻摇头:“我跳得不好。不像外国人,好像天生就会跳舞呢。我要跑去跳,肯定很尴尬。” 酒精上头,晕红了她的脸颊。李瓒看一眼时间,说:“要回了吗?” 她点了点开始沉重起来的脑袋,说:“嗯,要回了。” 萨辛正跟那姑娘聊得欢畅。而李瓒的同伴们,身边早围上了妙龄女郎。 宋冉和李瓒对视一眼。 李瓒说:“我送你过去吧。” 宋冉“噢”一声。人从高脚凳上滑下,脚有一丝酸软。她竟不知不觉喝了四杯。 李瓒低头看她的脚,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笑问:“喝多了?” “没有。”她抿唇笑,面颊绯红,眼眸含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目光缓缓移开,指向酒吧门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大门关上,歌声和美酒都留在身后,面前是微暗的狭窄小巷。夜里的风穿堂而来,凉丝丝的。 “冷么?”他问。 “不会啦。”她像小鸭子一样扑了扑手臂,“我穿着外套呢。刚在屋里很热,现在这样正凉爽。” 他被她的动作逗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在暗夜里若有似无。 宋冉尚在辨认方向,李瓒忽问:“想跳舞吗?” 她愣住:“跳舞?” “嗯。”他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跳错了也不会有人笑你。” 深夜,安静的小巷子里,月光轻柔,白纱一样铺洒下来。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搭上他的肩,手交到他手心。他后退一步,她被牵引着前进;他旋转一下,她跟着轻身飞旋。 他和她都并不太会跳舞,酒精让步伐愈发暧昧摇晃,偶尔轻撞到一起,又不时磕碰一下脚尖,彼此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交缠。 这哪儿是跳舞,分明是小心而隐秘的试探与作乐。 宋冉轻轻地笑,李瓒扬起她的手腕,她在他手臂下旋转着远离开去,又转着圈儿回来他面前。 温柔的月光是无声的音乐,脚步敲打青石板是心间的韵律。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那布满弹孔和烟灰的断壁残垣见证着一切。 一曲完毕,李瓒松开她,退后一步,煞有介事地颔了下首。 宋冉也假装拉起裙摆,回了个并不标准的屈膝礼。 起身时,她脑袋晃了一下,真有一点点晕了。 他刚要伸手去扶,见她站稳了,又收回了手。因为,舞已经跳完。 两人往回走,渐渐远离那片酒香缠绕的空气。 宋冉问:“你的朋友们都留在这儿么?” “过会儿再来找他们。” “噢。” 石板路坎坷不平,宋冉揉揉眼睛,看不太清,走路高一脚低一脚。 李瓒走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脚步。 漆黑的夜,两人专心着脚下的路,只有彼此安静的呼吸声,混着风吹纸屑擦地而过的唰唰声响。 走上大路,视野开阔了些。古老的城楼在道路两旁勾勒出岁月沧桑的轮廓。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李瓒低着头,轻声问她。像是怕吵醒这座难得静谧的城,连说话都像是私语。 “很好啊。”她扬起脑袋,清黑的眼瞳里拢着星光,在夜色中如水一样,真真地瞧着他,“去了边境,去了市中心,去了交战区,还去了生活区。你呢?” 他随着她慢慢走着,说:“差不多,每天都在拆弹。” “噢。”她点了点愈发有些沉重的脑袋,脚下没注意,踩到一块翘起的石板。她身体微微晃动一下,肩膀撞上他的手臂,轻擦而过。 心中惊起一丝涟漪,却又彼此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问:“有比上次更危险的时候吗?” 他微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她落下一口气,又说,“我看了,他们这儿好像没有红绳子买呢,可能要回国才能买给你了。” 他看她一眼,眼里还是笑:“不急。”又问,“你出来两个月了吧,大概什么时候回国?” “我在哈颇再待几天就走了,下一步去哪里还没定,应该会回国吧。你在哈颇会待多久?” “说不准。哪天上边有命令,就得立刻走了。” 像上次离开加罗一样,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各怀心思地走路。偶尔不小心肩膀轻轻擦在一处,又悄然分开。 正要拐过一条街,李瓒察觉到什么,忽将宋冉拉停住。他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认真听着什么。 拐角另一头有脚步声,而且是一群人,正快速朝这边靠近。 李瓒判断一下四周情况,立刻搂住宋冉闪进附近的巷子里。 他一手将她拦在背后,一手从枪套里拔出了枪。 宋冉夹在他和墙壁的缝隙里,看不见外头的情况。街上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有些害怕,却又莫名安稳。 那成堆的脚步声更近了,她紧张得手到处碰,一不小心撞进他手心窝。她心里一惊,想移开,却又斗胆没移。他不知感觉到了没,既没贸然握紧她,也没躲避开。他的手心和她的拳头触碰着,自然松松地蜷握着。 她咬着嘴唇,心脏狂跳; 他扭头看着外头,警觉而戒备。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从巷子口擦过去,李瓒无意识地后倾隐蔽。 身后的宋冉无处可退,任由他的后背轻撞到她脸上。男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夹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闭了闭眼,右手不自禁轻轻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脚步声渐渐走远,李瓒仍无声等待着。 直到终于,最后一点儿声音消失,街上恢复静谧。 宋冉松了手,脑袋发蒙,小声问:“李瓒……好了么?” 他把枪放回去,从她身边移开一步,扭头看她,眼神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瓒?”他轻笑了下,“之前不是阿瓒阿瓒地叫么?” 宋冉脸上霎时火烧火燎。 而他这话一说出口,自己的心也有点儿乱了,移开眼神也移开了话题,说:“走吧。” “噢。” 绕过拐角,再过一条街就是酒店了。 宋冉问:“刚才那波是什么人啊?” “应该是政府军。”李瓒说,“不过最近宵禁,碰上了要查半天,也麻烦。” “嗯。” 两人没再讲话了,一路安静地走。 夜里,清风吹着。 一条路终是走到了尽头,宋冉慢慢走上酒店的台阶,回头看李瓒:“我走啦。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嗯。” 两人站着,安静对视。 她在等他走, 他在等她进去。 一秒后,李瓒笑出一声,低头摸了摸鼻子,说:“走了。” “嗯。” 他走出没几步,回头:“宋冉。” “嗯?”她仍站在台阶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时语塞,但想想也没有别的话,还是那一句:“注意安全。” 她笃笃地点头:“知道啦。” 他笑笑,招一招手,小跑过了街道。 很快,那迷彩服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冉微笑看着他离开,不禁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哈颇城的夜,天是蓝黑色的,很深沉。 她满心说不出的甜,小跑进楼里,难得地拉开铁栅门,乘上那部老式电梯。 电梯一抽一搐地往上走。她靠在电梯壁上,仰着头吃吃地笑。 这一整晚的细节能在她脑袋里回想很久,很久很久。 想着想着,她脸烫得厉害,不禁拿手搓了搓脸。 她下了电梯,关上铁栅门,兀自笑着穿过走廊。刚打开门,身后一间房门拉开,里边的人用中文唤了声:“宋冉。” 宋冉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反应了几秒,才慢慢回过头去。 ☆chapter23 是沈蓓。 宋冉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酒醒了。 沈蓓诧异地笑起来:“宋冉,你跑出去喝酒了?看不出诶,在这种地方你胆子还挺大。” “有当地的朋友一起。” 宋冉之前并不知道沈蓓过来,有些懵。沈蓓说台里例行前线记者轮换,她报了名。 今天是九月十五号,宋冉在东国刚好待满两个月,是该轮换了。 “你来也没人跟我说一声。” “台里计划是下星期,但我想提前过来跟着你适应环境。我出发时太激动,忘了跟你讲了。到伽玛后给你电话,又没信号了。” “路上很累吧?” “转机太折磨人了。”沈蓓捶了捶酸痛的后腰,宋冉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很精致的绸丝睡袍。 “你早些休息吧。” “嗯。” 宋冉回房后,靠在门板上发了会呆,脑袋空空的想不出个什么,早早收拾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小秋的消息:“沈小姐提前去你那儿了?” 宋冉躺在床上回复:“嗯。” “也对。再不去,风头要被你抢光了。” 宋冉不知说什么好,回了个呆呆的表情。 小秋:“摸摸头。你放心,CARRY那张照片的高度,她达不到的。” 还聊着,宋冉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起身去看。沈蓓一身短T紧身牛仔裤,背着包要走。 宋冉奇怪:“你起这么早?” “时差。” “可,你去哪儿?”宋冉今天要跟萨辛一起走访城郊难民聚集区,准备带上沈蓓一起的。 沈蓓微笑:“哦。我想去跟拍一下这边的政府军,还有维和兵。” “……哦。”宋冉应了声,说,“可你一个人刚来,还不适应环境。” “放心吧。深城卫视有记者在这边,跟我是朋友。我跟他们一起了。” “……噢。”宋冉见她要走,又加了句,“穿外套吧,这边是沙漠气候。你这么穿会缺水的。……还有,最好换一条宽松的牛仔裤,不然会很难受。” “啊,谢谢。”沈蓓返回房间去换衣服了。 宋冉关上门,仰起头,后脑重重撞了下门板。 上午九点,宋冉和萨辛开车去哈颇城东北郊的政府军驻地处。最近,那附近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萨辛开车,宋冉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 半路,萨辛问:“你心情不好?” “啊?没有。”宋冉回头,“怎么这么说?” “你今天话特别少。虽然你不是个特别热情的姑娘,但你平时总会说几句话。” “或许因为没睡好。”她揉揉眼睛。 “是吗?”萨辛忽然一笑,“会不会是因为昨天酒吧里的那个维和士兵?” 宋冉没说话。 “那位士兵很英俊。”萨辛说,“我猜他喜欢你。” 宋冉惊讶:“别乱说。” “宋,我是男人。”萨辛拍拍自己的胸脯,他那东国人特有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说,“相信我。我是听不懂天书一样的中文,但我看到了,你说的每句话都能逗他笑,让他笑得停不下来。但是我亲爱的宋,你可不是个幽默的姑娘。抱歉,你是个好姑娘,可相信我,你跟‘幽默’这个词之间相隔的距离像哈颇到加罗那么远。” “……” 宋冉又想信,又不敢信,说,“或许,因为喝酒了吧。你和昨天那位姑娘暧昧,不也有酒精的功劳吗?” 这下,萨辛不说话了。他思索半刻,耸耸肩:“然而我还是觉得她看你时的眼神,一定有什么。要不然,那就是昨天我喝醉了。” “我看是你喝醉了。”宋冉看向窗外,重新戴上面罩和头盔,说,“先不讲这些了,专心工作。” 萨辛不与她争辩,戴上了头盔。 …… 联合特战队所住的军营在哈颇东北郊的一处政府军驻地里。前一晚本杰明跟姑娘约会去了,凌晨三点才回来,可今早照例七点钟醒,很是精神奕奕。 队里的英国兵开玩笑:“干了一晚上体力活,居然还如此有精力。” 本杰明说:“信不信我现在还有精力fuckyou。” 众人笑成一团。 本杰明回头问李瓒:“你昨天几点回的?” 李瓒没答,英国兵接话:“正常时间,跟我们一起回的。” 本杰明咂舌:“昨晚在酒吧我就跟你讲了,只要你主动亲她一下,那姑娘绝对会乖乖跟你回家。我看得出来……嗷!” 李瓒拿着牙刷牙膏经过,一脚踢在本杰明膝盖窝;本杰明腿一打折,跪了下去。 “LEE,我可是为了你的幸福!”本杰明冤屈道。 上午七点半,队员们收拾整齐了在政府军作战室里集结,分析最新的战事图,划分一天的行进区域。 十五分钟后战略部署完毕。众人散会,作战室外围了一堆记者。 李瓒他们早就习惯了。政府军跟国际多家媒体有合作协议,每天都会放一些记者进来采访,跟他们作战队没有任何关系。 李瓒他们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准备各种装备弹药,八点准时出发。 从作战室出来,他和队员们直接离开,没想那堆记者里有一个跑了过来:“李瓒!” 竟是沈蓓。 她朝他跑去,笑脸盈盈。一旁的政府军准备拦她,但见他们似乎认识,于是作罢。 李瓒有些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记者啊,当然会来前线了。”沈蓓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说,“你这身军装真好看。” 李瓒没应,淡问:“你不是说你们台里不派女记者上前线吗?” 沈蓓笑:“是我爸不愿意我来,才让人骗了我。但我后来说服他了,也坚持参加了培训。” “哦。”李瓒说,“那你行事小心。我还有事情忙,先走了。” “诶!”沈蓓叫住他,“我能跟着你们采访吗?我想报道维和特战队。” “特战队不接受非国家级媒体的采访,而且需要得到联合作战总指挥部的公文批示。” 沈蓓一愣:“那么严格?……不能通融一下嘛?” “记者没有自保能力或专人保护,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和拖累。” 沈蓓不吭声,微微咬着嘴唇看他。 但李瓒只是点一下头算作告别,转身就走了。 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李瓒清点完车上的装备,走到副驾驶旁,拉开车门上车。这才发现沈蓓还站在不远处朝这儿望着。 一旁,本杰明笑起来:“你真抢手。” 李瓒淡道:“别乱说话。” “ZIP!”本杰明手指在嘴边一划,做了个拉拉链闭嘴的手势,几秒后,说,“但我选择songsong。” …… 宋冉和萨辛开着车,渐渐远离市中心。 窗外的城市开始显露出更多战争摧残过的痕迹,一处处断壁残垣,损毁的楼宇古迹在后视镜里飞速褪去。流浪者比比皆是。 进了郊区,平民的尸体随意倒在路边,还没有人收。有的死于战乱,有的没有外伤,应是疾病或饥饿所致。 穿过人间地狱,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离政府军驻地不到一公里的难民聚集区。因为离政府军近,相对安全,所以很多人过来避难。 由于郊区大多数房子都空了,难民的安置问题倒不难解决,鸠占鹊巢便可;只是饭食需要靠救济。 区内有一处儿童屋,收留的都是在战乱中跟父母走散了的孩子。萨辛和宋冉今天的目的便在于此。 两人把车停在路边,街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玩耍,有的追着空易拉罐当球踢,有的坐在路边玩从墙上掉下来的泥块,还有的在墙上的弹孔里挖子弹壳。 孩子们大都又黑又瘦,衣不蔽体。 宋冉下车拍了几张照片。 见到有人来,一帮黑乎乎的孩子们全靠近过来,但又有些害羞,不太放肆。他们聚在一起,一边议论说悄悄话,一边不好意思地冲宋冉笑。 最后,一个卷头发大眼睛的小男孩慢慢走近,隔着几米的距离,怯怯地问:“Madam,doyouhavecandy?”(女士,你有糖果吗?) 宋冉就知道了,她不是第一拨来的记者。 不过她和萨辛都有准备,带了很多奶糖和巧克力。孩子们一下子都围上来,一双双闪闪亮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每个人都分到了糖果,孩子们接过,开心地跑开。 萨辛跟孩子们聊了会儿天,带宋冉进了栋民居,去见孩子们的“妈妈”。 那是两个样貌和善的东国女人,三四十岁,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两个女人照顾着这条街上七八十个无人看管的孩子。不过街上的其他难民也会帮忙。 “妈妈”说,孩子们都很听话懂事,从不给她们添麻烦;又说之前有跟父母走失的孩子,后来陆陆续续被接走,但最近没有了。 大家心里明白,迟迟没来的,是永远不会来了。 采访到一半,两位“妈妈”要去给孩子们煮粥,萨辛过去帮忙。宋冉独自留在室内。 上午八点还差几分,但外头太阳很大,气温也升起来了。 房子是东国特色的民居,墙壁厚,窗子小,很阴凉。 宋冉听见外头小孩子的笑声喊声,走去窗边看。 原来有人找到一个半瘪的皮球,孩子们没有玩具,开心地在街上踢起了皮球。而一群小女孩们坐在路边,一边拍手一边唱起了歌儿。 那歌声稚嫩而悠扬,听着有些熟悉,竟是李瓒排爆那天那个小男孩唱的歌。 宋冉有些动容,拿三脚架架起摄像机摄像,又端起相机拍照。 镜头里,踢球的孩子忽然全部朝一个方向跑去——来了一个当地男人,不知是本地记者还是附近的街坊。 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大袋子,正在分糖果。小小的孩子们全围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巴巴地等待着糖果。 宋冉微笑着举起相机,却在摁下快门的那一瞬,噩梦降临—— “砰!” 一声响彻天际的爆响!宋冉惊得整个人往后一缩,弹跳而起。 那一刻,她希望她瞎掉了。因为——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将自己引爆,血肉之躯炸成烟花。而围绕他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小小的躯体如纸片儿般炸飞开去,鲜血喷溅。 宋冉一瞬间静止,圆瞪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失魂失智。她盯着那片青灰色的烟雾,张着口,手还保持着抱相机的姿势,足足十秒,她如僵硬的冰雕般一动不动。 直到突然,一股剧痛从内心深处撕扯而上,宋冉转身朝门口跑;而闻声赶来的两位“妈妈”已经哭叫着冲了出去。 “砰”“砰”几声枪响,妈妈们呼唤的声音瞬间从世上抹杀掉。 跑到门边的宋冉顿时腿软跪地,连滚带爬退回窗边。 安静的街上忽然沸腾了, 恐怖的口号声,狂肆的叫嚣声, 附近民居的开门声、关门声、哭喊声、惨叫声、枪声、响彻整个世界。 而窗外,孩子们破碎的身体静静躺着。有的孩子还在动,却在飞来的子弹里彻底静止。 宋冉低下头去,捂住耳朵,眼泪疯狂涌出。仿佛一生的恐惧和悲恸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们疯了!政府军驻地离这里不到1公里! 来个军人,求求你了!来个军人吧!救救孩子! 泪眼朦胧中,却见萨辛双眼血红,握着一把枪往外冲。 宋冉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压低声音哀嚎:“Please!” 她眼泪直流,害怕得快要崩溃:“求你了!你会死的!求你了!” 屋外的孩子嚎哭着,女人哭求着,数声枪响扼灭了一切。萨辛已经哭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他挣脱宋冉冲了出去。 一番枪声来往,萨辛这边忽然就静了音。 宋冉捂紧自己的嘴,痛哭着将喉咙里那一声死死咽了下去。 她爬到窗边,看清了外头那帮人的衣服,是恐怖组织。 他们太嚣张了,根本不把附近的政府军驻地放在眼里! 他们端着枪,蒙着面,走在街上,一个个踢动躺在地上的尸体,见有活的就补上一枪。更有人直接闯进民居扫荡,惨叫声不绝于耳。 宋冉恐惧得无以复加,她又爬回门口,透过门缝,看见萨辛歪靠在墙壁上,肚子中了一枪。但人还是活的。 她轻轻拉开门,拉他的手。萨辛缓缓睁开眼,很痛苦地摇头,示意别管他。 宋冉抹掉眼泪,跑去窗口看,街上的恐怖分子都进了民居。 她立刻冲回去抱住萨辛的肩膀,把他拖进屋内,迅速关上门。 附近一片哭声,枪声,惨叫声。 宋冉抱着萨辛缩在昏暗的墙角,双手死死摁着他肚子上的伤口。他的血不停地往外冒,温热,粘稠,带着残存的力量,像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苦苦挣扎的生命。 他才二十岁,他只是个大二的学生。 他推她的手,脸色惨白:“快逃……” 宋冉痛哭无声,眼泪疯了般往下砸,只是摇头。 她能去哪里?她已经无处可逃。 窗外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宋冉绝望地仰起头,无声地张嘴嚎哭,哭得满面泪水。 来个军人吧!求求你了,来个军人吧! 大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阳光倾泻而下,那些人高大而恐怖的影子铺了进来。宋冉惊恐得连呼吸都停止,缩进沙发的死角里。 她紧紧抱着萨辛,盯着地上的人影,眼看着他们要迈过门槛—— 不远处突然传来猛烈的枪响,外头有人疾呼喊叫。这些人影立刻返回投入战斗。 一瞬之间,枪声,雷声,炮声不断。 政府军赶来了。 这边离驻地太近,恐怖分子怕后期增援,也不敢久战,很快就撤退了。 宋冉终于大哭起来:“Help!Help!” 很快有政府军士兵跑进来,见这样子立刻叫来医务兵把人抬走。宋冉将萨辛交给他们后,自己被抽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外头充斥着各类呼喊声,救援声,她靠在墙边,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阳光里出现一道影子,有人走了进来。 熟悉的靴子走进视线,宋冉缓缓抬眸,是李瓒。 他眉心拧得很深,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她好不好。他很清楚她经历了什么。 李瓒缓缓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窗外的天光照得她皮肤苍白,双眼呆滞。 他单膝蹲跪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会好的。” 她的眼睛空洞而又执拗,盯着他,嘴角瘪了下去,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泪眼哗哗地如雨般下落。 他眼睛红了,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绪,拿手指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正要说什么, “阿瓒!”沈蓓抱着相机从外面跳了进来。 宋冉赶紧低下头,别过脸去,自己擦眼泪。 “冉冉你也在?你没事吧?”沈蓓跑过来拉她,“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哦,那就好。吓死我了。”沈蓓说着,看向李瓒,“本杰明在找你,有急事。” “嗯。”李瓒看向宋冉,有些不放心,但现在任务在身,只说了句,“先走了。” 宋冉没看他,点了下头。 李瓒很快出去了。 沈蓓看两人一眼,有些默然。刚才在外头,李瓒只是因为看见担架上受了重伤的东国记者萨辛,就立刻上前追问是从哪栋房子里抬出来的。 她见李瓒飞快冲进这栋房子,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 宋冉安静收着窗边的三脚架摄影机和相机。 沈蓓看着一屋子的血迹,说:“战地记者真不是人当的,太危险了。今天第一天,就差点儿被炸死。还好刚才有阿瓒在,保护了我。” 宋冉跟没听见似的,弯腰把设备塞进包里,一声不吭地背着包出去了。 路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堆孩子们,白布之下,印出一个个幼小的躯体轮廓;一个年轻的政府军士兵坐在路边,捂着眼睛,哭得肩膀直抖。 沈蓓立刻过去拍下这一幕。 宋冉毫无反应。她神情空茫地站在路边,望着这条血淋淋的大街,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堆军人在清理尸体,解救伤者,疏散幸存者。 这时,一处民居里传来叫声,一堆政府军士兵迅速退出来,几秒后,一个女人满面泪水地缓缓走出来。 士兵们举起枪,朝她吼:“后退!” 那个女人举着双手,哭喊:“救救我!” 她身上绑满了炸.弹。 虽然是平民,但军人们保持着警惕,在离她十米开外举着枪,大吼:“后退!先后退!” 女人哭道:“救救我!救救我!” 她停在路边,浑身抖索,脸色凄惨。大家这才看清,她是个孕妇! 丧心病狂!几个军人骂了起来,骂那狗娘养的极端组织。 政府军的一个班长过来跟维和队商量。本杰明李瓒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先过去看看。 李瓒戴好头盔,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拎着工具箱朝那女人走去。 宋冉缩缩鼻子,拿袖子擦擦眼睛,强撑着调好相机。 李瓒才走到那人面前,那可怜的女人就因大受惊吓而双腿瘫软,“噗通”跪了下去。 李瓒蹲下,问:“能说英语吗?” “一点儿。”孕妇已有些体力不支。 “你配合我。”李瓒说,“手臂抬起来。” 女人瑟瑟地抬起手。 李瓒对她进行初步检查,她身上绑满了一排排的雷.管炸.弹,引爆器显示还有十分钟。 “谁给你绑的?” “刚才那群恐怖分子冲进我的家,给我绑上的。他们还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李瓒正解着她肩上的线头,听到这话停了一秒,缓缓抬眸看她。女人是典型的东国面孔,棕色皮肤,黑色硬发,眉骨很高,眼窝很深。 李瓒静静看着。 中午的阳光晒得人眉心汗珠凝结。 女人表情微僵,问:“怎么了?” 李瓒微笑:“没事。” 他垂下眼眸,眼珠微微一转,瞥向女人的右手,看见她手掌心靠近拇指那一侧有薄薄的茧——用枪所致。 两人面对面的狭小空间内,死一般的安静。 周围的军人们仍在清理现场,发出各种喊声。这边的情况,他们都没在意。 李瓒垂眸,继续拆解那人胸前的线头,余光瞥了一眼引爆器上的按钮。 而她也在观察他。 突然,女人的手落下来,摸向引爆器;而李瓒在一瞬之间从裤脚上抽出手.枪,瞄准她脑袋,“砰”地开枪! 女人惊愕着双目圆瞪,头爆血花,落在引爆器上的手指终究没有摁下去。 她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缓缓向后倒去。 “出什么事了?”周围的军人们纷纷朝这边跑来。 李瓒把枪插回去,站起身,却看见女人倒地的一瞬,引爆器瞬间被触发,倒计时变成5秒。 他立刻回头,吼道:“走!” 训练有素的军人们瞬间往回跑。 跟着军人们上前来的宋冉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看到所有人如烟花般散开而逃。而李瓒朝她冲了过来。 身后,沈蓓喊了声:“阿瓒!” 宋冉明白那颗炸.弹要爆了,她浑身冰凉,想跑却已迈不开步子。仿佛思维在那一刻打了结。 而李瓒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扑向了她身后。 那一秒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她甚至感觉到了他冲去她身后时带起的一阵风,刮得她心里又悲又凉。 而那一秒又那么短暂,让人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一瞬之间,那颗人体炸.弹爆炸开来。 强烈的冲击波像一堵无形的墙正面撞上宋冉,夹杂着锋利的炸.弹碎片刺向她。 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击碎,眼睛仿佛进了利器痛得她要尖叫,可她没有,她直直地倒了下去,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chapter24 那场爆炸造成的后果宋冉很久之后才知道。 而爆炸那一瞬,她被正面的冲击波撞上,脾脏破裂,眼角.膜局部受损,身体多处裂伤。 她医院,之后转移至首都伽玛,很快又转移回国内。 这一路,宋冉大部分时候昏迷不醒,有时似乎有一丝意识,但剧烈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世界一片黑暗,耳旁充斥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依稀记得被人抬上担架,记得直升机螺旋桨扇起巨大的风浪,记得医生们的争论,记得某一刻在飞机上听见熟悉的中文。 但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没有李瓒。他至始至终再没来过她身边。 更多的时候,她沉睡在无休无止的噩梦里。梦里,身着黑衣举着枪支的极端分子面无表情扫荡着街道,子弹击穿女人的胸膛,刺刀砍下孩子的头颅。 在噩梦的尽头,她听见有人喊了声“阿瓒”,而李瓒朝她身后扑去,和她擦肩而过。 她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炸.弹爆裂开。 …… 宋冉清醒过来时,医院的病房里,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感受不到一丝亮光。 病房外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是宋致诚和冉雨微: “当初我就不同意她去东国,可你呢,一个劲儿地支持她。你倒是会在女儿面前装好人,恶人回回要我做!现在她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你先别激动,医生说了不是很严重,做个手术就好了。出现意外谁都不愿意,难道我不心疼?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工作,她的成功你也看到……” “我算是看清你了。虚荣!虚伪!自己一事无成,指望孩子拿命换名声!” “你这越扯越不像话了!” “你女儿多,我就这一个,她眼睛真出了问题,我跟你没完!” 宋冉有些慌,在黑暗中伸手抓了一下,只抓到床单。 “姐,你醒啦?”宋央抓住她的手。 “姐!” “冉冉?” “冉冉醒啦!” 一时间,病房里全是声音,杨慧伦,宋央,冉池,舅舅舅妈…… 很快冉雨微进来了:“冉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冉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疼,仿佛身上体内有无数条被撕裂的伤口。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艰难地张一张口,声音沙哑:“眼睛……怎么了?” “没事。”冉雨微摸着她的脸,说,“受了点儿小伤,过几天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冉池也凑过来:“姐,你别怕啊。没事的。” 宋冉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连悲伤和恐惧都没有。 她呆了一会儿,忽说:“我闻到香味了,是花吗?” 舅妈说:“很多人来看你了,病房里摆满了花,等过些天你眼睛好了就能看见了。这还挪出去了好多呢。” 她又呆了好一会儿,问:“谁来看我了?” “你们电视台的领导和同事。” “……哦。”她不再言语了。 好像病房里还有谁在跟她说话,但她没听,神思像烟雾一样飘散开去。 几天后,宋冉接受了角膜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住院那几天,小秋她们来看过她几次,就再没别的人了。 那个人在遥远的东国,不可能来看她的。 拆纱布那天,家人都在,除了杨慧伦。冉雨微是难以忍受跟她共处一室的。 医生对宋冉的眼睛做了下检查,各方面都没什么大问题,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正常工作生活。但要注意避免剧烈运动和头部撞击。 宋冉微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她看向窗外。十月初,梁城入秋了。窗户开了一丝缝隙,吹进来的风有些冷清。 那天傍晚小秋来看她,得知她很快就能重新回去上班,也很开心,说:“我生怕你出什么问题,不能去上班,紧张死我了。还好还好,老天保佑!” 小春也骄傲道:“冉冉,你现在是我们电视台的活招牌了。” 宋冉不明白:“怎么了?” 小夏刚要说什么,意识到自己激动的表情不太好,稍微严肃下去,叹息道:“你知道么,哈颇城郊外的大屠杀,死了个平民,其中有68个是……小孩。另外,还伤了13个军人。” 宋冉听到“小孩”两字,脑子嗡地一下,后面什么都没听清。她这些天拼命勉强自己,不去回想。可这一瞬,那满街的尸体和鲜血又清晰地浮现在她面前。 小秋没注意到宋冉惨白的脸色,说:“你拍到的视频还有照片,成了唯一的物证。国际上都炸开锅了。就因为这次大屠杀,西方媒体强烈谴责恐怖主义。今天看新闻说,已经有好几个国家承诺派兵援助东国政府,战事可能会发生根本性改变了。冉冉,这都是你的功劳。” 小冬也说:“我读新闻的时候,我们老师总说,好的记者有改变世界的力量。那时我觉得很夸张。可冉冉,这次你可能会推动东国局势的扭转。你太了不起了。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夸你呢。” 宋冉毫无反应,想起萨辛说:这片土地是一颗巨大的长满悲剧的树,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能伸手捞上一把,摘下几颗果实。 她都不知萨辛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 她脑袋昏昏沉沉,想了很久,问:“……我回来了,前线的工作现在是……” “你是问沈蓓吗?”小秋哼一声,“她回国了。” “为什么?” “我猜是胆子小害怕了,刚派出去就跑回来。面子上也过不去吧,现在调去十六层了。”梁城卫视大楼十六层是综艺娱乐部,不仅是梁城卫视更是全国的娱乐领头品牌,“搞成这样居然还能去最吃香的娱乐部,背景强就是不一样呢。” 其他人比较含蓄,只是微笑不说话。 小秋说:“不过她留下也没用,这一回她是怎么都压不过你的。” 小冬打圆场:“小秋,你也真是心直口快,都是同事,别这样。” 小秋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们要去传话吗?” “越说越偏,谁会传啊。私下说说就算了。” 宋冉没再多问,几天后顺利出了院。 冉雨微照顾了她一两周,期间多次表达了对宋致诚的不满。宋冉恍若未闻。十月下旬,冉雨微回帝城,宋冉也重新上班了。 不知是不是在病床上待太久,身体机能出现退化,宋冉发现自己体能大不如前,连上下班日常通勤都觉得很累。人虽然刻意地不去想一些事情,但终究是心事重重,夜里经常失眠。 工作上也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几次小错误,但好在有同事们体谅照应。 那天,小春问她:“冉冉,你要不要跟领导申请再多休息几天?” “怎么了?” “你写的稿子,上头又出了错别字。而且,我看你最近精神好像很差。” 她打开文档检查别字,说:“最近天气有点儿冷,睡得不太好。” “也是。”小冬插嘴,“冻死了。南方这湿冷的天气真是要命。我也是想不开,跑来这没有暖气的地方工作。” 小秋说:“对了冉冉,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的资料都是我在帮忙处理,现在传给你噶?” “好啊。” “你在病床上真是错过了好多呀。”小夏羡慕地说,“你都没能看到前段时间你拍摄的视频和照片在世界媒体圈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比上次的CARRY影响力还要大。” 宋冉刚点开小秋发送过来的压缩包,就蹦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爆炸时她摁下的快门——自杀袭击者满面微笑,拎着一包糖果。六七十个小孩子围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等着分糖。而男人的衣服里冒出了青烟。——刚好是炸.弹爆炸的前一刻。 整张照片,看着温暖,和煦,背后却有着森然的冷意。 仿佛一个戴着面具的微笑天使,身后站着扬起镰刀的冷笑死神。 “最妙的是引信燃出来的青烟。拍到这种照片,是天赐的时机。”小春评价。 “这张照片能竞选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甚至普利策奖。” 宋冉一秒钟拿鼠标关了照片。 文件夹里还有很多照片和视频,她不敢打开,一股脑地点了叉。 小夏说:“沈蓓拍的那张,素材很好,但可能太匆忙,构图太差了。” 那是一张几十具小孩尸体排排成列的图片,一个军官坐在旁边抱头痛哭。 小春说:“别提了,因为几个小孩的惨状没打码,她那张照片发出来后差点儿被骂死……” 小秋给小春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闭了嘴。 宋冉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她不动声色地上网搜了下自己拍的照片,发现官微下边被控评了,全是夸奖的话。 下午的时候,宋冉翻墙上推特,想联系一下萨辛和几个国外的记者朋友。却发现留言箱被挤爆。她收到无数的
评论和转发。 她随手划了一下,很多赞美之词,她并不想看,却意外看见一条英文:“vulture!”(秃鹰!) 宋冉心里一紧。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多类似的评论,中文,繁体字,广东话,英语…… “别再回中国了!你妈死了!” “听说这恶心的人受伤回国了。” “医院,我去送花圈。” “别人的灾难和死亡换来你的功成名就,你让我想要呕吐!” “以鲜血和人肉为生,你是只秃鹰!在天空上盘旋着等待着猎物死亡的秃鹰!” 还有西班牙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德语阿拉伯语,各种语言…… 她不知道是出于自虐还是什么,竟打开Google一条一条地翻译, “天啦,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恐怖分子。拍照的记者为什么不提醒孩子们!” “在看到孩子们跑去要糖的那一瞬,这个记者一定迫切等待着下一秒炸.弹爆炸吧!恶魔!我诅咒她下地狱!” “一想到爆炸那一瞬,这个记者兴奋而期盼地摁下快门,我真希望她也被炸死!” “上次拍死去小孩的也是她!” 宋冉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翻着评论,复制粘贴翻译,无数条言论像水一样流进她眼里。 也有很多人为她说话为她辩驳,可她好像统统看不见,只是机器人一样一条一条翻着。 她甚至强迫自己努力回想,几乎产生幻觉—— 她在屋内朝窗户外张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个人是恶魔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们跑开?!她为什么没看出来那个人是恶魔?! 为什么?! “冉冉!”小秋的声音让她瞬间从噩梦里惊醒,她扭头看去,眼神恐惧。 小秋摁着她的手,微笑:“下班了。回家吧。” 宋冉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在抖,双手双脚颤得停不下来,像是穿着T恤坐在冰天雪地里。 她扯扯嘴角,说:“降温了么,感觉有点儿冷。” “我这儿有一条多的围巾,你先系着。赶紧回家,再晚一点儿就更冷了。”小秋接过她手里的鼠标,关掉了电脑。 下午六点,天开始黑了。 宋冉裹上小秋的围巾,立在瑟瑟秋风里等公交。她这几天眼睛有些酸痛,开车会累。 十月中下旬,秋意已深。宋冉穿了件薄毛衣和呢子大衣,没穿秋裤,感觉脚底有些冷。 等公交的人都瑟缩在冷风中,面无表情。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路灯都亮了。公交车的显示牌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好像是她要乘的车,她上前几步又停下,发现眼睛一花,把5看成6了。 她重新站回台阶上,目光扫过车窗,却猛地一怔。 她忽然看见了李瓒,坐在窗边的位置,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出神。 光线昏暗,她有些没看清,不自觉伸手上前去,唤了声:“阿瓒!” 深秋,公交车的窗户关得严实,他没有回头。车已启动。 她怔愣两秒,急急走上去:“李警官!” 可他还是没有回头,车开走了。 宋冉站在冷风里望着远去的那辆车,心像是被生生撕下一块。 一定是他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她浑浑噩噩上了自己要乘的公交,坐下来时,听到了外头人说话的声音。原来,隔着玻璃,是听得到外头声音的。 所以,一定是她看错了。 他肯定还在东国呢,还没有回来。 宋冉回到家的时候,失魂落魄,整个人都虚脱了。分明没干什么,她却累得人都站不直,强迫自己还是得吃东西,就冲了碗泡面。 屋外秋风瑟瑟,吹动满院的树木飘零,她往嘴里塞着泡面,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往里头掉。 她想起医生说她眼睛在恢复,不能哭,又赶紧仰起头擦掉了眼泪。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